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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作品欣赏

网友投稿  2022-03-08 00:00:00  互联网


  (一)生活
  乡镇上有一种“来扇馆”,就是茶馆,客人来了,才把炉子里的火扇旺,炖开了水冲茶,所以得了这个名称。每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来扇馆”却名不副实了,急急忙忙扇炉子还嫌来不及应付,哪里有客来才扇那么清闲?原来这个时候,镇上称为某爷某爷的先生们睡得酣足了,醒了,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扣着衣扣,一手托着水烟袋,就光降到“来扇馆”里,泥土地上点缀着浓黄的痰,露筋的桌子上满缀着油腻和糕饼的细屑;苍蝇时飞时止,忽集忽散,像荒野里的乌鸦;狭条板凳有的断了腿,有的裂了缝;两扇木板窗外射进一些光亮来。某爷某爷坐满了一屋子,他们觉得舒适极了,一口沸烫的茶使他们神清气爽,几管浓辣的水烟使他们精神百倍。于是一切声音开始散布开来:有的讲昨天的赌局,打出了一张什么牌,就赢了两底;有的讲自己的食谱,西瓜鸡汤下面,茶腿丁煮粥;还讲
  怎么做鸡肉虾仁水饺;有的讲本镇新闻,哪家女儿同某某有私情,哪家老头儿娶了个十五岁的侍妾;有的讲些异闻奇事,说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几位不开口的,他们在那里默听,微笑,吐痰,吸烟,支颐,遐想,指头轻敲桌子,默唱三眼一板的雅曲。迷朦的烟气弥漫一室,一切形一切声都像在云里雾里。午饭时候到了,他们慢慢地踱回家去。吃罢了饭依旧聚集在“来扇馆”里,直到晚上为止,一切和午前一样。岂止和午前一样,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的去年全都一样。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城市里有一种茶社,比起“来扇馆”就像大辂之于椎轮了。有五色玻璃的窗,有仿西式的红砖砌的墙柱,有红木的桌子,有藤制的几和椅子,有白铜的水烟袋,有洁白而且洒上花露水的热的公用手巾,有江西产的茶壶茶杯。到这里来的先生们当然是非常大方,非常安闲,宏亮的语音表示上流人的声调,顾盼无禁的姿态表示绅士式的举止。他们的谈话和“来扇馆”里大不相同了。他们称他人不称“某老”就称“某翁”;报上的记载是他们谈话的资料,或表示多识,说明某事的因由,或好为推断,预测某事的转变;一个人偶然谈起了某一件事,这就是无穷的言语之藤的萌芽,由甲而及乙,由乙而及丙,一直蔓延到癸,癸和甲是决不可能牵连在一席谈里的,然而竟牵连在一起了;看破世情的话常常可以在这里听到,他们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某人干某事是“有所为而为”,某事的内幕是怎样怎样的;而赞誉某妓女称扬某厨师也占了谈话的一部分。
  他们或是三三两两同来,或是一个人独来;电灯亮了,坐客倦了,依旧三三两两同去,或是一个人独去。这都不足为奇,可怪的是明天来的还是这许多人;发出宏亮的语音,做出顾盼无禁的姿态还同昨天一样;称“某老”“某翁”,议论报上的记载,引长谈话之藤,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赞美食色之欲,也还是重演昨天的老把戏!岂止是昨天的,也就是前月,去年,去年的去年的老把戏。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上海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谁能计算他们的数目。车马的喧闹,屋宇的高大,相形之下,显出人们的浑沌和微小。我们看蚂蚁纷纷往来,总不能相信他们是有思想的。马路上的行人和蚂蚁有什么分别呢?挺立的巡捕,挤满电车的乘客,忽然驰过的乘汽车者,急急忙忙横穿过马路的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内货品的游客,鲜衣自炫的妇女,谁不是一个蚂蚁?我们看蚂蚁个个一样,马路上的过客又哪里有各自的个性?我们倘若审视一会儿,且将不辨谁是巡捕,谁是乘客,谁是老人,谁是游客,谁是妇女,只见无数同样的没有思想的动物散布在一条大道上罢了。游戏场里的游客,谁不露一点笑容,露笑容的就是游客,正如黑而小的身体像蜂的就是蚂蚁。但是笑声里面,我们辨得出哀叹的气息;喜愉的脸庞,我们可以窥见寒噤的颦蹙。何以没有一天马路上会一个动物也没有?何以没有一天游戏场里会找不到一个笑容?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我们丢开优裕阶级欺人阶级来看,有许许多多人从红绒绳编着小发辫的孩子时代直到皮色如酱须发如银的暮年,老是耕着一块地皮,眼见地利确是生生不息的,而自己只不过做了一柄锄头或者一张犁耙!雪样明耀的电灯光从高大的建筑里放射出来,机器的声响均匀而单调,许多撑着倦眼的人就在这里做那机器的帮手。那些是生产的利人的事业呀,但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一切事情用时行的话说总希望它“经济”,用普通的话说起来就是“值得”。倘若有一个人用一把几十位的大算盘,将种种阶级的生活结一个总数出来,大家一定要大跳起来狂呼“不值得”。觉悟到“不值得”的时候就好了。

  (刊于1921年10月27日《时事新报》,署名圣陶;1981年11月17日修改

  (二)没有秋虫的地方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箱里的生活,鹁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淹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啊,不容留秋虫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轻谈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不独是旁人最欢喜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极欲逃避的,惟有这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朦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远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以外还有无量数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秋虫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1923年8月31日作,刊于《文学》86期,署名圣陶;1981年11月7 日修改。《文学旬刊》自82期起改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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