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
我是不经意到了这里的。下车,就是一大片平整的停车场,稀疏停留着两三辆车子,停车场尽头树立着一面巨大的照壁,上写“灵水举人村”。照壁之后,就是村子。说实话,不是专程而来,游玩了爨底下,时间尚早,才择近走走。三五个老人坐在大树下的石条上,上前问讯村里可有古树古庙?往哪里走?老人手一指纵深之处。
巷子深深,纵横交错,走了没多久,即感这里非等闲之处。几乎家家院门虚掩,都可推门而入。北方农家四合院景致,屋檐下挂满玉米,角落里堆满干柴,还有石碾、石磨。偶遇大门紧锁,门缝里张望,牡丹花、丁香花寂寞地开着,花瓣满地。整个村子异常宁静,游客少,村民也少,偶有三三两两在巷子里走动,或在田头劳作。整个村子异常整洁,巷巷如此,户户如此,虽然墙体多有剥落,也不时会看见颓圮的老屋、老院,但是都干干净净,有条有理。
拐入村西,即是一幽巷,突见高地一处废墟。是一座残存的庙堂吧,只留有山门,依稀可见吻兽、莲瓣花纹。两株千年古柏甚为奇观,一株柏抱桑,一株柏抱榆,柏桑连体,柏榆连躯。让我惊奇的场景相继出现:村西莲花山下,小山坡上,残留一座山门,还有照壁一面,均已斑驳残败。山门上石刻,仍可辨“灵泉禅寺”字样。兀立一边,拿出手机上网查阅,才知此为灵泉禅寺,是灵水举人村最早的寺庙,还是京城最早的佛教寺院。明《宛署杂记》记载:“灵泉禅寺,在凌(灵)水村起自汉,弘治年间僧海员重修,庶吉士论记”,弘治年间即公元1485-1505年间。禅寺是禅宗的修行道场,汉代是否有禅寺未可知,也许汉代此寺尚未以禅寺命名。若灵泉禅寺果真起于汉,那么我先后去过的潭柘寺、戒台寺、法源寺、云居寺等,均不及此寺古老。曾那么宏大的禅寺,而今空留古槐一株、古银杏两株而已。古银杏却是称奇,其中一棵银杏树为雌雄同体,据说在北京仅此一株。灵泉寺废墟之上还有废墟,多年前,这里曾是学校,如今教室门紧锁,教室内课桌仍在,黑板上最后一课的粉笔字仍在,似乎孩子们读书的气息也还在,可是此时此刻,只有我们几个异乡人在此徘徊。
幽幽古村落,如何竟如此不期相遇。灵水举人村,深藏在京郊绵延的群山中,坐落在门头沟区军响乡缓缓的山坡上。在我看来,这里的梯田也是古物,特别是梯田的石墙,如漫漫岁月的痕迹,与藤蔓交织,与古老的村舍交相映衬,给人以苍凉的美感。我早就期盼一种城市的街衢间交织着田野,春天菜花黄,秋天稻谷香,人在其中,即在现代的城市田园之中,或人在现代田园之中。多好啊,绿化即庄稼,庄稼即绿化,自然自在而又和谐。
我与一农妇在梯田上相遇。我问她,街边、田头的那些树是不是香椿树?她说,是啊。于是,手摘一大把,嫩而淡紫的叶芽,散发淡淡的清香,塞到我手里要送我。我急忙摇手,情急之下,掏出十元钱给她。她脸一下沉了下来,说道:“要买就去其他地方吧,你还我,我不卖。”老妇告诉我,村里每月要发给她280元,够用。我向她告别,到了村东山口,回望,她还在那儿。
这个村子,为什么叫“灵水举人村”?说“灵水”,是说这里的水多、水灵,村里有无数清洌的水井,说“举人”,是说这里出人才,相传明清两代就出过数十个举人、进士,民国初年村里就有六个小孩从北京燕京大学毕业。
每一个村子,不管是南方北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会演绎着似是而非的故事。我真想找一户农家,像亲戚一样住下,或者像子女回家看望父母亲人,听他们絮叨,听他们埋怨,听他们说说村子里久远的故事。临走前,我进了一家院子,又遇见了一位阿婆,有70多岁了。她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了,小孩有的带进了城里,有的留在村里进了乡里的小学。小孩小学一年级就住校,一个月只回来几天。放寒暑假,小孩会去城里找父母。我问她,寂寞吗?她笑笑,只是告诉我,村里正在忙着旅游开发规划。
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这里一切都会改变。颓废的庙宇、房舍,都会修复一新,家家商店,户户客栈,招牌林立,酒旗迎风,就像许多江南古老的乡镇一样,人流如潮。是幸?还是不幸?内心在纠结,难道我们为了自身的“返璞归真”,而让这里的父老永远停滞不前地生活在“传统”之中?
但似乎还不仅如此。什么是最值得珍藏的?废墟不是美吗?废墟的记忆,不是最美的悲剧性历史记忆吗?为什么必须修复?断臂维纳斯能修复吗?圆明园能修复吗?一切,如何能得到两全其美呢?
答案或许有,或许没有。车子驰远了,我的情思还在村子里,没有离去。(作者单位:江苏省苏州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