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社会在发生着快速的声景变迁,许多标志性的声音逐渐消亡。属于上个时代的声音随同一些老建筑和生活方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孟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学堂稚子的琅琅书声,随着草长莺飞,和着春风春雨、老牛哞哞和小鸟喳喳,偶尔还有“大喇叭”里的集体广播,谱成一曲田园咏叹。你是否听到?
久居都市,你大概听不到了。城里的读书声要么被学校围墙紧紧箍住,要么淹没在城市生活的各种噪音中。
从乡村到城市,读书声的消隐昭示的是整个现代声音文化的宿命。从乡村到城市,空间的改变带来了声音景观的改变;从古典到现代,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社会形态的变革伴随着声音景观的变迁。
声音震撼精神家园
对于这个道理,美国哲人梭罗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切身体会。
1845年,隐居在瓦尔登湖畔林间的梭罗,常常被附近火车经过的声音吵醒。“就是在半夜里,我也常常给它的步伐和凶恶的哼哈声吵醒。”梭罗把火车描述为精力充沛、力大无比、发出巨大声响的“铁马”,是主导这个时代精神的怪物:“那时我听到铁马吼声如雷,使山谷都响起回声,它的脚步踩得土地震动,它的鼻孔喷着火和黑烟,看起来好像大地终于有了一个配得上住在地球上的新的种族了。”火车的声音带有强烈的穿透性,打破了瓦尔登湖的静谧。
火车的诞生意味着人类对自然的控制和征服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人类发明了火车,但火车也同时改变了人类。梭罗从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论及了火车对人类生活的巨大影响。火车改变了人们的空间体验,借助机械的力量,人们完成了对空间的征服。“此一刻它还靠在一个村镇或大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的车站月台上,一些社交界人士正聚集在那里,而下一刻已经在郁沉的沼泽地带,把猫头鹰和狐狸都吓跑了。”火车还改变了人类的时间体验。火车的安全运行需要严格依赖时间的准确性和一致性,而这同样也是现代生活的主要法则。“农夫们可以根据它来校正钟表,于是一个管理严格的机构调整了这个国家的时间。”对梭罗来说,火车催生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人类和自然、人类和土地“诗意栖居”的关系。美国学者艾米莉·托马森在其著作《现代性的声音景观》中如此评述: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梭罗意识到飞驰而去的不仅仅是火车,同样也有他所留恋的旧式生活方式。蒸汽机车的巨大声响,带给梭罗的与其说是一种听觉上的刺激,不如说是给其内心带来了一种深层的“文化震惊”;与其说机械噪音给梭罗带来身体不适,不如说震撼了他寄寓在瓦尔登湖之上的精神家园。
耳朵专享的文化
梭罗对火车声音的描述,启发了后来的听觉文化研究。在听觉文化的研究中,“声音景观”是一个关键词。相对于梭罗对声音的文学性描述,声景概念为我们理解声音现象提供了一种理论分析的概念框架。声音景观简称声景,由加拿大音乐家穆雷·沙弗尔借鉴景观概念所提出。声景起初是指环境中的音乐,即在自然和城乡环境中,从审美角度和文化角度值得欣赏和记忆的声音。随着听觉文化研究的深入,声景一词更多地被理解为人们生活中的声学环境。与声景相关联的,还有“背景音”和“标志音”等概念。背景音作为其他声音的背景而存在,用来描绘生活空间中的基本声音特色。如特定自然和社会环境中可以频繁地听到的声音——风声、水声、旷野之声、鸟声和交通噪音等。作为其他声音的背景,突出其他声音的存在,背景音是不可缺少的。同时,它也是代表地域或时代特征的重要因素。比如,在海滨,背景音就是大海的波浪声;在城市地区,背景音就是城市的喧闹声;在学校里,背景音就是读书声。标志音是具有独特的场所标志的声音,包括自然声和人工声,如间歇喷泉和瀑布,以及钟声和传统的活动声等。同时,作为象征着某一地域或时代特征的最具代表性的声音,人们对这种声音往往具有一种亲切感,而当这种声音消逝的时候,人们又往往对其产生一种怀旧感。除了声景概念,穆雷·沙弗尔还从声音的听觉品质上对声景的社会形态进行分类,将声音分为高保真和低保真两种。高保真声景大多是前工业化社会的声景,具有较低的环境噪音,各种声音可以被清晰辨认出来,并且这些声音能够给人带来精神愉悦;低保真声景,即空间中存有很多声音信息,但人们不能将其一一清楚辨认,现代城市声景即属此类。城市中的单个具体的声音,往往被淹没在嘈杂的城市工业背景之中,鸟鸣声和风声被交通噪音所掩盖。
实际上,乡村声景和城市声景虽然有着完全不同的声学特质,但声景的变迁和转换并非瞬间完成,而是从属于一个不间断的历史过程,各类声响会随着时间和地点的不同,发生不同比例的组合与交错。从视觉的角度来看,瓦尔登湖畔的乡村生活和几个世纪以前没有区别,瓦尔登湖的湖水还没有受到污染,瓦尔登的林地尚持有它的原始;但从听觉的角度来看,瓦尔登乡村社会的声景不再单纯,纯粹的乡村生活不复存在,整个美国开始了工业化的转型。从这个意义上说,相对于视觉景观,声音景观更直接地反馈着时代的变迁。
它已在城市之耳中消逝
中国当代社会在发生着快速的声景变迁,许多标志性的声音逐渐消亡。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城市生活中失去了鸽子的鸣叫声、小贩们的叫卖声、胡同里的问候声、有轨电车的咣当声、老城的晨钟暮鼓声……属于上个时代的声音随同一些老建筑和生活方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看,新旧更迭实属必然,但从文化保护的角度来看,未尝不是一种遗憾。当前有关部门也在有意识地进行规划和设计,积极设计城市声景,以唤起人们美好的和特别的记忆,酿造对空间与地域特有的情感与氛围;而对于那些具有丰富历史和地域文化内涵的“声景遗产”,人们逐渐意识到应该加以保护、留存和记录。
或许,为了留在人们美好记忆中的声音,我们需要像保护物质文化遗产那样,大力保护声景遗产。但是,很显然,保护声景资源的难度更大。我们或许可以用技术手段记录某种美好的声音,但却很难在现实生活中限制新声音的出现。正如梭罗只身一人栖居于瓦尔登湖畔,通过对自然山水的审美静观来寻找精神世界的应和,他虽然可以主动选择视觉审美的对象,但他的耳朵却无法抵挡空气中传来的火车汽笛声。
书写至此,笔者不由替那些“声景遗产”的命运深表担忧。例如“南屏晚钟”,作为著名的杭州西湖十景之一,早已是声名远扬。在高速工业化和城市化的今天,悠扬的钟声还能像传说中的那样飘过大半个杭州城吗?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