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说:“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永远坚守社会的进步与文明。” (冯骥才工作室供图)
冯骥才的头衔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画家、文化学者和教授,但熟悉他的朋友都喜欢叫他“大冯”——这也是他的微信名。去年底,冯骥才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参加他的《单筒望远镜》新书发布会,人文社特意打出了“欢迎冯老师回家”的温暖海报,欢迎冯骥才重回朝内大街166号,重新回到小说的世界。中国出版集团副总裁潘凯雄笑说:“应该写‘欢迎大冯回家’,更亲切。”
事实上,每次参加冯骥才的活动都有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就像近日在天津大学举行的“冰河·凌汛·激流·漩涡——冯骥才记述文化五十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冯骥才在文学、艺术、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的120余位朋友欢聚一堂,他们中有王蒙、张抗抗、陈建功等文学道路上的挚友,有韩美林、刘诗昆、王立平等艺术天地里的知音,有余未人、郑一民、曹保明等民间文化的同行者,有南帆、李辉、周立民等评论界的知心人,还有来自英、俄、法、德等多国的十多位翻译家和汉学家。主持人白岩松开玩笑地说:“听刚才长达十几公里的名单,还以为是全国文联开大会,后来发现还有联合国的组成人员,但其实今天是一个冯骥才的亲情聚会。”
此次会议由中国作协、民进中央文化艺术委员会、天津大学、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民协等单位联合主办,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承办。“冯骥才记述文化五十年”精装套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步推出,与会嘉宾共同研讨冯骥才的这套作品和他五十年的文化人生。
永远坚守社会的进步与文明
冯骥才堪称与新中国共命运的人,他童年时亲耳听过解放天津的炮声;他的文学则与改革开放同步,最早的作品都出版于1979年前后。然而这位新时期文学的“弄潮儿”,在社会急速转型、传统文化受到巨大冲击的时刻,放下小说的创作,义无反顾投身文化遗产的抢救和保护中,选择了一条最边缘的、孤独的、没有功利的路,即便他人都不理解,也非要把“文化的十字架”主动扛在自己肩上。他以一人之力同时拉着文学、绘画、文化遗产保护和教育这“四驾马车”,任凭困难重重,也无视利益诱惑,坚守自己认定的方向、理想、追求和准则,以极大的定力,勇往直前,展现出一名行动的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和担当。
为何要选择一条艰辛的路?这份非凡的定力从何而来?答案可以从“冯骥才记述文化五十年”精装套书中找到。从2014年起,冯骥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冰河》《凌汛》《激流中》《漩涡里》四部作品,在这套书中,冯骥才以非虚构的写作形式,记录了自己从年轻时代直至今日半个世纪以来的文化人生。从青年时代写起的《冰河》与《凌汛》,是具有自传性质的生命史;讲述新时期文学心路的《激流中》,则具有精神史的性质;而记录文化遗产保护历程的《漩涡里》,更蜕变为一部思想史。
“这套书看似自传,实际上是我从一个知识分子的亲历以及苦苦思考、追求与行动,表达我们这一代与时代共命运的精神特性,将推动社会的进步与文明视为自己终生不弃的使命。”冯骥才说,“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永远坚守社会的进步与文明。”
他把自己的人生比喻为一条江河,“冰河”“凌汛”“激流中”“漩涡里”四个书名,就代表着他在这个时代的四个断层,“碰上特别寒冷的季节要冻成冰,就是冰河;天气变暖的时候,就出现凌汛了;然后又赶上了改革开放的特殊时代,就卷入了激流中;可是在物欲越来越强的今天,我们往往忽视了文化正在瓦解,这个时候就卷到了生活深层的漩涡里。但我认为这套书不是为我自己写的,而是让别人通过我的个案来思考这个时代,只有把这个时代的经历弄清楚,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
“文学有一个功能,就是对时代的记录的功能,这是我所信仰的。我觉得一个作家,哪怕写一句话欺骗你的读者,你是违心的,历史将来会瞧不起你。我必须要用我真实的东西来写这样一套书。”冯骥才吐露心声。
一个真正的“俗世奇人”
开幕式现场,氛围温馨、热烈,兼具学术的庄重与艺术的感染。英国巴斯大学教授余德烁把冯骥才写著名艺术家韩美林的口述史《炼狱·天堂》翻译成英文,这次他带来译稿,现场赠送给这对老友;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臧永清向冯骥才送上《俗世奇人》(足本)发行100万册的纪念品——竟是一组“泥人张”的泥塑,每一尊塑像都是他书中的一个人物;著名音乐家滕矢初和钢琴泰斗刘诗昆用精彩的演奏助兴;前央视主持人、中国传媒大学博导王志还朗诵起冯骥才的一首诗《路》:“这是一条时而欢乐、时而痛苦的路,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但我决意走这样的路,因为它是一条真实的路。”这首冯骥才写于而立之年生活艰辛时刻的诗歌,也正是他后来几十年人生的真实写照,令全场观众都为之动容。
“他是一个真正的‘俗世奇人’”,著名作家张抗抗为冯骥才画了一幅“文化素描”。她感慨道:他好像是有很多的手、很多的腿,不然怎么能做那么多的事情?在张抗抗看来,被比喻为“千手观音”的冯骥才,就算面对棘手的事情,也会用温和的方式表现出来,因为他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
韩美林是冯骥才40多年的好友,他说:“我和大冯站在一起,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总是捆在一起。每次去政协开会,想找我很容易,找到他就行了。我偷偷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先就是做人,灵魂绝对不能下跪!我跟着大冯,感觉像一直跟着火车头,他在研究民族民间文化的时候,我在后面受益。”没错,两个人见面时,冯骥才像爱护弟弟一样搂着韩美林,其实韩美林(83岁)比他还大几岁。现场,冯骥才真情告白:“我跟美林因为身高的原因,我站在他身旁不得不俯视他,但心里是仰视他的。我喜欢这样的一个艺术家,不管他遇见了多少苦难,都把苦难搁在身后,他还是要把心中的金银绯紫奉献给这个世界。”看着惺惺相惜的老哥儿俩,听着他们的肺腑之言,不少人都红了眼圈。
同样作为挚友,著名作家王蒙用“相濡以沫”来形容两人之间的感情。“在困难的时候,我们享受了相濡以沫的温暖;而在比较好的时候,我们绝对是不相忘于江湖。”王蒙说,冯骥才不仅个子高,在精神上也是一个“高大上”的人。“面对冯骥才,我忌妒非常少,我不能说绝对没有,同行都有忌妒是吧?但是我的忌妒差不多是零,我的快乐是99.9%……”
唤起公众对文化的自觉
冯骥才称自己为一个纵向跨时代,横向跨专业的人。最先是画家,后来搞文学,接着做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包括城市文化抢救、民间文化遗产保护、传统村落保护。
谈及“文化遗产抢救”时,冯骥才表示,因为太热爱文学,放下文学创作有的时候确实是挺苦恼的;但正因为是作家,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文化遗产消亡,“抢救工作当然由我们做,这是责无旁贷的”。
“在中国大地田野跑的时候,我真是感受到了中华文化的灿烂。”冯骥才说,民间文化魅力无穷,那种自发的审美创造打动人心。“有些东西我们必须保留,它是我们民族根性的东西。我们保留多少,后代就会享有多少,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须承担的使命。这不是说大话,你必须要在那些孤寂的地方,默默地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坦率地讲,我并不觉得痛苦,我是这个时代的幸运儿,历史把一个大活儿交给我们了,我们就必须要做这件事情。”冯骥才还以张大千、刘半农对敦煌文化的守护和抢救为例说,“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传统,这就是我们的一种情怀。”
既然选择了,就坚守下去。由冯骥才倡议和主持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历时十余载,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了地毯式普查与盘点。
“做文化遗产保护,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认为我是一个成功的人,因为我想保护的很多东西并没有保护住。”冯骥才忧虑地说,“比如我想保护传统村落,从2000年到2010年,10年中我们已失去了90万个村落。所以从2011年开始,我们对中国的传统村落进行盘点,目前已经评了6000多个村落。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的城镇化发展、农村生产方式的改变等,新问题也会不断地出现,比如传统村落的空心化现象、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的问题,这都需要政府管理部门、专家和老百姓三方共同解决。其中最重要的是当地老百姓热爱不热爱自己的文化,是不是把这些东西当作自己村里的宝贝。我们的责任是要唤起一代公众对文化的自觉,提高老百姓对文化的理解和认识。而知识分子在整个文化自觉的过程中,是走在最前沿的,他们最先要有文化的自觉,我管这叫文化先觉。”
经历了不同时代,如今已是77岁的冯骥才坦言:“我是一个跟时代共命运的人,跟新中国共命运的人。所以我这一代人天生地、注定地关切时代、关切民族、关切土地、关切社会。我们有太多的责任感,我们无法逃避,我们也不能逃避,我们也没想到逃避。我们不可能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总要追究自己,总要去掂量自己笔管里边的良心。”
“我现在还不算特别老,我也不知道未来还有多长。反正在生命的句号画上之前,我要让我的每一步、每一个字都端正。”冯骥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