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舒婷的诗出现在《兰花圃》上。不久,我又看到了《今天》,我确信一个新诗的时代终于来了。
□对舒婷、顾城诗歌最初的命名并不是“朦胧诗”,而是“古怪诗”:它似乎古怪地刁难读者,下决心让人看不懂。争论自然而然地爆发了。
□每当一种新的创造产生,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去引导,“采取行动”的结果不是推动诗歌艺术的发展,而是设置了障碍。
发现舒婷
新诗的时代终于来了
1978年,舒婷的诗出现在福州马尾区文化馆的一本油印的诗刊《兰花圃》上。这本诗刊居然发行到全国,甚至有新疆等地的读者来信,就舒婷诗歌展开争论,这令我激动不已。我感到,这正是我在1956年一直想写却没有写出来的诗。不久以后,我又看到了《今天》,我确信一个新诗的时代终于来到了。因为有在大学时读阿拉贡、艾吕雅、洛尔伽、聂鲁达等诗人诗歌的经历,所以我不认为他们的诗晦涩难懂。相反,舒婷等人的诗使我产生了思想和艺术解放的强烈兴奋。
1980年,《福建文学》发表了舒婷的诗,并连续展开讨论,把舒婷本人请了过来。当时,她还是厦门灯泡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在厦门,她的诗早有所争论,批判派占了上风。《厦门日报》一度刊发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当魏时英先生决定在《福建文艺》上讨论舒婷的诗的时候,最初有些人包括舒婷,甚至远在北京诗刊社的一些人士,还以为是福州要批判她。但是,在福州的讨论会上,支持派却占了上风。我写了长达1万字的文章,就是后来被《新华月报》转载的《恢复新诗的根本艺术传统——舒婷的创作给我们的启示》,但是批判派的态度很激烈。一位会写一点民歌的“批判派”讲话比较尖酸,把舒婷弄哭了。舒婷出去擦干眼泪,我们非常绅士地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继续辩论。
在长达1万字的文章中,我把舒婷的诗当作新诗复兴的标志。我说,中国自艾青、戴望舒、田间、何其芳等诗人之后,诗歌“忠于自我”的艺术传统就中断了,舒婷他们恢复了上世纪30年代以来的诗歌传统。我怎样想就怎样写了,没有想到,据说这引起了《诗刊》一位有一点地位的女诗人的极大不满。她说,照孙绍振这么说,中国新诗60年的历史,就只剩下三个半诗人。她的意思是,连贺敬之、郭小川都不在内。何其芳,只能算半个,因为他后来革命了。60年的新诗,只有三个半诗人,这话传到艾青那里去,引起了他的疑虑。后来性情活跃的江枫看了这篇文章,跑到艾青家里对他说,就是剩下三个半诗人,您老人家还是第一个。据江枫说,艾青听后感到很欣慰。
作协大庆鞍山之旅
诗人和理论家行动起来了
1978年10月左右,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大庆和鞍山之旅,一方面宣示,在“文革”期间停止了10年的中国作家协会恢复运作,同时也是旨在实践所谓“创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的准则。我和刘登翰很荣幸地参加了,当时团长是艾芜,副团长是刚刚发表了轰动一时的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的作者徐迟。作家比较多,诗人并不占多数,艾青和公刘都参加了,但他们都是“摘帽右派”。我从《解放军进行曲》的词作者公木口中得知,周扬已经说了,艾青右派问题可能要重新考虑。当时正是真理标准大辩论的前夕,所到之处,沸沸扬扬。吉林省委宣传部部长宋振在和我们谈话时甚至这样说:“有些人怕得要命。”
当时,山雨欲来,春江水暖,一些青年根本不管“右派”不“右派”,总是簇拥着艾青和公刘。艾青在会上,也不时发出一些出格之言,如宣称自己是一面鼓,有一根针就要“呸”地一声出气,等等。
这个访问团的消息,是新华社发的通稿,影响很大,一些诗人没有赶上,后来就另外组织了一次南海之旅。诗人启动了,理论家也就顺理成章地要有所表现,于是张炯、谢冕等人,当时他们可能已经组织了当代文学研究会,就策划了南宁的第一届诗歌理论讨论会。老同学在“文革”期间很少见面,就借此机会聚会一番,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的。
南宁会议召开
朦胧诗争论进入学术殿堂
1980年4月,第一届诗歌理论讨论会在广西南宁、桂林召开,这标志着关于朦胧诗的争论进入了第二阶段:从不登大雅之堂的油印刊物走向了全国性的学术殿堂,从叽叽喳喳的议论变成了严肃的论战。不过这还是口头的,不能算是最正式的。
这时顾城的几首诗已经在复刊不久的《星星》诗刊三月号上出现,引起了与会者极其强烈的关注。一方面,顾城那些富有一定社会意义的诗歌,如《一代人》中的著名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寻找光明”得到了赞赏,但是也有一些不包含直接社会意义的作品,如《弧线》等就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他们认为,这种“古怪”的东西也能算诗吗?闻山先生甚至在大会发言中说,顾城的一些诗是堕落的。对这些诗最初的命名,并不是“朦胧诗”,而是“古怪诗”:它似乎古怪地刁难读者,下决心让人看不懂。后来传来舒婷对于“看不懂”的批评的看法,她认为,你看不懂,你的儿子会看懂。争论自然而然地爆发了。一派主张对于“古怪诗”这种脱离群众、脱离时代的堕落倾向,要加以“引导”;另一派以谢冕和我为代表的人,则为“古怪诗”辩护。当年还是大学讲师的谢冕提醒大家,每当一种新的思想和创造产生的时候,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地去加以引导,“采取行动”的结果,往往不但不能推动诗歌艺术的发展,而是设置了障碍。
而当时更为年轻的我,则以坦率而尖锐的演说,把争论推向了高潮,我的话锋芒毕露。我说,引导派本身在逻辑上存在着悖论:既然你们宣布看不懂,你们又有什么本钱去引导呢?难道不懂就是引导的本钱吗?如果没有什么本钱,又要引导人家,难道凭你干饭比人家吃得多吗?难道看不懂是你们的光荣吗?
我的讲话把会场分裂了。一方面,引起与会青年的热烈鼓掌;另一方面,引起另外一些人的愤怒。有些人就说这不行,这家伙骂我们是吃干饭的。大会发言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让他这么便宜地就溜了。
于是第二天的大会发言更加热闹,语言上比较意气用事,但也比较友好,纯粹是艺术理念之争。当然,争论比较肤浅,基本上集中在我那些比较放肆的语言上,我提出的原则性观念却没有得到充分展开。例如,我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虽然民歌体取得了巨大成就,如出现了《王贵与李香香》,但是诗人都去写民歌体,代工农兵立言,却没有多大成就。田间放弃了鼓点式的节奏去写准五言体的《超车传》,改过来又改过去,直到1958年还在改,越改越厚,越改越“离谱”,其结果是把艺术的车子赶到沟里,艺术上“全军覆没”。
不管这个“全军覆没”引起了多么强烈的震惊,我继续说,艾青也去写比较整齐的接近五言的诗歌,放弃了他的“散文美”,艺术上从此一蹶不振。以后的新诗,常常有茅盾所说的“格格不能畅吐”的倾向。何其芳拥护民歌,但是自己不写,再也写不出稍稍赶得上《夜歌与白天的歌》这种水平的诗。李季以民歌起家,但是建国以后就承认,面对新的生活,民歌形式不够用,于是改用半自由的四行体。
当时广西师大有位徐敏岐先生,显然注意到我的发言的分量。他在会上说,孙绍振的意见很偏颇,但是反对他需要花一点工夫。消息传到北京,震惊了诗坛泰斗臧克家,他认为我是“大放厥词”,于是写信给谢冕。劝谢冕与我“划清界限”,理所当然地遭到谢冕的拒绝。后来我到谢冕家去,他的孩子见到我就偷偷地问:“你就是那个‘大放厥词’的叔叔吗?”
到了大会最后一天,广西诗人黄勇刹(歌剧《刘三姐》的执笔者)发言,他很气愤,又很幽默。他说,这些反对“古怪诗”的理论家使他想起了1960年,饭吃不饱,肚子饿。忽然报纸上来了一条消息,说是只要把树叶泡在水里,过几天,就可以产生一种小球藻,营养比猪肉还强。我相信了,可是肚子不相信,还是饿得要命。现在,在我们诗歌界,出现了一种“小球藻理论家”。骗人的,不要上当。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给他鼓掌了。
反对派以老实巴交的丁力为代表,不无忧虑地提出,危机不在于“古怪诗”,而在于“古怪诗论”。双方语言已经相当情绪化了,但是气氛还是比较友好的。当时还有一个人,看出了争论的深度,那就是后来当了云南省委宣传部部长的诗人晓雪。他对谢冕说,老孙的言外之意是,虽然不能否定《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但是为了《王贵与李香香》,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我听了以后觉得,他不愧是第一个写出研究艾青著作的才子。在这个阶段我不知道任何政治压力,但是,后来听说在会上发言的曲有源,回去后被弄得很惨。我已经不记得他当时在会上说了些什么。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