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鼎坤教授讲授古诗词的对称美马长蕊 摄
近日,西安建筑科技大学93岁的退休数学教授潘鼎坤讲授古典诗词、对联的视频在微博、朋友圈被争相转发。老人在视频中呼吁:“一定要把中国真正宝贵的文化传承下去。不能让唐诗宋词这样的好东西在我们手里绝了。”一位数学教授为何对古典诗词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笔者日前走访了潘鼎坤教授。
崔凯:您为什么要开设古典诗词的讲座?
潘鼎坤:我常在报纸上看到一些不合平仄、韵律的诗词。我也问过在校相关专业的学生,学没学过怎样作诗,都说没学过。我以前回老家的时候问我们家族中读大学的年轻人,他们也说在学校里老师不教这些,自己也不会写。
今年年初,古典文学专家霍松林先生去世,在报纸所刊载的各界追悼诗词挽联中我看到一些不合规律的作品,当时心里就想,西安作为十三朝古都,有那么厚重的文化基因,一座独一无二的唐诗之城啊,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人不会写古诗词、对联实在不应该,写出来了不合规律更不应该。古都西安都是这样,何况其他地方,我越发觉得唐诗宋词不能在我们这一代绝了。
经过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我觉得我要做一次文化界的陈胜吴广,我就给学校宣传部打电话,自告奋勇要开一次讲座,我原本想通过这次小讲座让学中文和爱好中文的学生写诗、写对联能合乎规律,没想到引发这么多人的关注。
崔凯:您对古典诗词的钟情与热爱一定有家学渊源吧?
潘鼎坤:我的家乡在浙江缙云姓潘村,那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有着非常悠久的文化教育传统。我家应该算是书香门第,我的祖父是清朝的拔贡,在当地很有名望,清亡以后就在当地以教书为生,一年也不过20块大洋,这些钱对于维持一个家庭是很困难的。我父亲由此认为读书、学文化没什么用,不如种田实在,因此在我小时候父亲总想让我跟他一样在家好好种田。我外祖父是秀才,在当地开设私塾,他经常跟我母亲说要让我读书,读书才能有大出息,“学点本事,随身带,火烧不了,水淹不着,谁也抢不走”。我童年时代就在外祖父的私塾中接受了七年启蒙教育。
崔凯:私塾学习对您有什么影响?
潘鼎坤:七年的私塾学习奠定了我的传统文化基础,那时候我们都是先学习诗词格律,再熟读并背诵《千家诗》《朱子家训》《幼学琼林》等教材。老师每天都会检查背诵情况,不会背就受罚。在私塾里我们学生都是出题互相对对子,老师罚学生也是这样。有一次我背诗文卡壳了,老人家站在我跟前故作沉吟道:“书生,书真生。我看你怎么对?”我灵机一动,说:“父老,父未老。”对仗工整且合乎实际,外祖父很满意,于是免除其他责罚。
1939年,原在萧山的省立湘湖师范学校迁到松阳,我有幸到这个学校读书,一些大学的老师为了躲避战乱也都到这个学校来教书,而且不收学费、饭费,我在此期间学习很优秀,并且获得了学校的奖励,我父亲才改变了以往轻视读书的看法。
崔凯:您觉得古典诗词有什么魅力?
潘鼎坤:小时候读巴金的小说《春》,觉得写得很好,由于篇幅太长,真正的内容没有记住多少,但是其中主人公高觉新所读唐代李商隐的一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却让我牢牢记住,至今难忘。在我看来,古典诗词的魅力胜过任何文学作品,它用字很少,但短短几句话就能打动人心。说到打动人心,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最令我动情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每读一次就掉一次眼泪,感同身受,想起一起生活了70多年先我而去的老伴。
记得梁实秋在回忆录中说梁启超先生在课堂上讲中国古韵文《桃花扇》,其中“哭主”一节里有“高皇帝,在九天,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梁启超竟然悲从中来,痛哭流涕。讲到杜工部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一句,又张口大笑。当然首先是大师授课的投入和真性情,但传统诗词魅力对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革命先驱李大钊写过很多诗文,但“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这一句被争相传诵,深入人心。1945年下半年,我正在仙都中学读书,当时正逢国共谈判,语文老师把毛主席在重庆给柳亚子的《沁园春·雪》在班里悄悄给我们读,大家觉得共产党的领导人才华如此之高、胸怀如此之广。我们当地是偏僻的山区,在那个交通信息都不发达的年代,远在千里之外的诗词都能传到我们这个小小中学的课堂上,足见影响之大。
崔凯:古典诗词对您个人有什么影响?
潘鼎坤: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坎坷和不幸。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遇到烦心事和困难的时候,我就读读古诗词或自问自答解忧,心情就会平复。“文革”中我被无端批判,造反派贴出的大字报中说我“脸皮比城墙还厚”,我当时看了就作了两句打油诗以自嘲:“脸皮城墙厚,心眼天地宽。”有很多人遇到事情就想不开,我觉得人只要心胸宽广,再大的坎坷也能过去。清代的官员邓廷桢作了一副自勉的对联,我就觉得很好:“饿死不如读死,文通即是运通”。作者本义当然是说读书和作文通达的重要性,在我看来,有喜欢的书读、有文章写,就是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
崔凯:一般人很难把大学数学老师跟古典诗词联系起来,数学和诗词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潘鼎坤:我学习数学,是因为当时为了大学毕业后能有一个铁饭碗,找到好工作。那时候的秀才多,语文教师不缺,但数学教师非常缺少。虽然一直从事数学教学,但我仍然喜欢读古代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的书。我在教学中也一直跟学生强调,古典诗词和数学之间是有关系的,微积分学是唯物辩证法在数量关系方面的化身,我曾在课堂上引用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的句子来解释有限与无限之间相互对立、相互衬托、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我觉得诗词和数学具有相似性,两者都强调对称美。诗词是描写内心世界最简练、最透彻的语言,而数学是描写自然规律最简练、最准确的语言。
崔凯:古典诗词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在古典诗词传承方面,您认为存在哪些问题,有什么建议?
潘鼎坤:眼下,国家大力倡导、领导人率先垂范,这让我们感到传统文化复兴有了希望。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看到,现在有些知识分子基本的写作能力都不达标,甚至有些学生连请假条、书信都不会写。我们培养出那么多文科学生,但有多少对古典诗词格律真正了解的?我有这么一个认识,在大学里也应该重视传统文化的教育,不应该让大学语文成为选修,现在大学生都要考英语四六级,汉语四六级考试也应该普及。与国际接轨当然很重要,但是我们自己的文化不应该因此被轻视甚至丢掉,像唐诗宋词这样的宝贝更不应该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断绝掉。
我曾经在课堂上说过,自己没有心脏病,也没有高血压,每月还领着国家给的不菲退休金,不对社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一把火烧了感到挺可惜的。所以我还要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里都做一点有意义的工作,继续为古典诗词这样的优秀传统文化鼓与呼。(特约撰稿 崔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