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孩子等电梯,电梯的右侧是屋子的门,门半开着,他站在夜晚将至的明暗不定的阴影里看着我们。孩子侧身看到屋内的他就笑了起来,孩子只有一岁半,但似乎明白这短暂的等待中一定还有好玩的事情会发生。是的,屋内的他每天都重复同一套动作,屋外的他爱看,会笑,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这也是他们每天的告别方式。
孩子朝他笑的那刻,他立马回应,抽身闪到墙后,突然,他又伸出脑袋。孩子哈哈大笑,短暂的几十秒钟,他大笑两三次,电梯门开了,我们下楼回自己的家。
他和他,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儿子。
在我的孩子面前,父亲是温和的,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柔软与真心。有时候,他旁若无人地将与自己的老态并不协调的顽皮、活泼及滑稽的笨拙在孩子面前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跟他躲猫猫,玩拍手的游戏,学老太太走路。孩子生性活泼开朗,动辄被他逗得咯咯地笑。一岁后,他常咧着小嘴,用响脆而又清晰的“来”字发号施令,要求他重复某一动作。父亲并不厌烦,指令对他来说更像是口头奖励,他接着做一遍,孩子再叫,他再做一遍。我坐在书房听客厅里的嬉闹声,觉得父亲多么像个孩子,他此刻在跟自己的小伙伴对话、游戏。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这样的。他说话嗓门大,喜欢讲道理,脾气暴躁。悲苦的童年生活让他变得有些偏执,他相信弱肉强食,认为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有一度他还迷恋权力,鼓动我报考将来可以从政的专业甚至还准备送我去当兵。然而年少时的我活泼好动,像乡下丛林里的一头小鹿,并不那么温顺。在读书这件事上,我也没有多少天分,但这并不影响他对我的期望。而父亲在教育孩子上也是缺乏天分的,最后,一个男人跟一个男孩的较量里只剩下棍棒、眼泪、辱骂以及愤恨。父亲逼我,逼我读完初中读高中,再读大学。考试成绩不太理想,他打人;我和哥哥发生摩擦,他打人。以前我们小,挨打时还知道逃跑,后来大了,当棍棒落在身上,逃跑如果让村人看到反而是一件羞耻的事情,索性,我们就不跑了。
18岁那年的秋天,父亲送我到车站,天空撒盐一样下着细雨。我对父亲说,这下真的是跑了,他沉默不语。读书、工作,十多年已过去,我开始矫情起来,有时会分外想念在乡村田野奔跑的那些时光,想着想着,父母便让大巴车从老家捎来红薯、辣椒、土鸡蛋、自家做的辣酱……这些东西像镇定剂,赠予我温暖也让我清醒。好长时间里,我觉得老人们住在乡下挺好,吃自己种的菜,养一群鸡鸭,喂一头猪,每天打扫院子,干力所能及的活,屋前屋后转悠着等待日出日落。儿女成人,衣食无忧,替他们守着故乡,这其实也是老人一直想要的生活。
如果说父亲逼迫我获取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我却破坏了他对自己未来的安排。他构筑的晚年生活之城被我轻易攻破,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门前遇到的那一群群蚂蚁,它们忙忙碌碌,用一整个下午垒起一方土巢,我盯着它们看,有时不耐烦了,就起身顺势用手一弹,它们所有的功夫都白费。此时,父亲弱了,跟蚂蚁一样,在我面前不堪一击。
孩子出生后没多久,我俨然成了一个蛮横无理的土匪,不管他们可能对异乡的生活有多不适应,会有多挂念乡下的那几间瓦房,我生硬地将他们俘虏到城里替我照顾孩子,收拾家务。从乡下迁徙到城市,我领着一个小小家庭在城里生活,这或许就是俗世意味上的独立吧。只是独立有时也很可怕,它意味着颠覆与自我主张。父母抛弃旧居,跟我生活在一起。剩饭菜必须倒掉,每天必须多喝水,必须少吃盐,他们能做的似乎就是去执行我和妻提出的各种要求。对于年过60的人来说,改变生活习惯,改变思维方式,也许是天方夜谭。面对挑剔,保持沉默,这是他们的退让,也是抵抗。
今年,父亲65岁,我35岁。如果我跟他之间存在某场比赛的话,前半场,他赢了;我没问过他是否赢得心安理得,不过,面对现在的生活,我还是会感谢他,感谢他的养育、教导还有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伤害。后半场,我赢了。只是,每当孩子午饭后睡了,父亲独自坐在窗前发呆、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胜之不武。
从生命历程看,人的一生是一条线段,从起点到终点。我有时候感叹人的一生也可以是一个圆,我们从最初的状态回到最初的状态。从前我是孩子,现在父亲变成孩子,只是,父亲的孩子身份是多重的。在我面前,他收敛、沉默,顺从我对生活的意志与安排,这种近似失语的孩童状态,令人锥心疼痛,也让人惶恐。其实我更爱看父亲跟我的孩子在一起时的样子,像个忘我的牙牙学语的小孩,他笨拙,没心没肺,陪着另一个小孩。
(晚乌,高校教师,散文写作者,出版散文集《天亮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