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另一位朋友就是王世襄,我们叫他“王叔叔”,当时他大约30岁,风流倜傥,有点满清遗老遗少的作派,有时穿灰布大褂,有时穿小褂儿,丏裆裤扎着裤腿儿,显得与众不同。
■钱学熙
大概3个月前,小妹来电话说:“打听到王世襄叔叔了,他还记得咱们,住在方庄。什么时候咱们去看看他,他已90多岁,1957年也受到冲击。”我担心体力不支,推辞说以后再说。没想到,不久前,电视里报道,“京城第一大玩家”王世襄去世了,真是遗憾!王世襄先生一生虽然坎坷,但很有成就,是位大学者、著名文物专家、文物鉴赏家和文物收藏家。这些日子我脑子里时常闪现出60多年前,年轻胖胖的“王叔叔”的形象。
大概是1942年,我读完初一,爷爷去世后,我们举家迁往海淀军机处8号,那里原是爱德华·斯诺的故居,有8亩大的花园,紧邻燕京大学。当时海淀地区居民很少,父母很快就结识了附近几位知识分子朋友。这些人大多年过而立,家道中落,深感日本沦陷时期生活的艰辛,想用手上仅有的积蓄搞点实业。杨叔叔把钱都买了圆明园旁边的水稻田,想借自流井灌溉种京西清水稻;吴叔叔投资养兔子,想剪兔毛纺毛线。他们很快都赔了钱。另一位朋友就是王世襄,我们叫他“王叔叔”,当时他大约30岁,风流倜傥,有点满清遗老遗少的作派,有时穿灰布大褂,有时穿小褂儿,丏裆裤扎着裤腿儿,显得与众不同。他正在燕京大学读中文系研究生,毕业论文刚写完,搬出燕园,在燕大后门租了一个农民小院。王叔叔家里较殷实,他不搞实业,一个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过得很潇洒。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王叔叔到我们家来串门,穿着短打,带来一条大黄狗,他进门后就爽朗地大说大笑,狗也在院子里狂奔撒欢儿,他叫狗:“老吼(hōu 阴平)!老吼!”狗就立刻近前摇尾巴。我问他:“为什么管狗叫老吼?”王叔叔说:“本来叫老虎,‘虎’字不响亮,叫成‘老吼’就响亮了。”他还说最近买了一只鹰,正在请人熬鹰,要去抓兔子。“熬鹰”这个词常听人用来形容熬夜不得休息,就说像“熬鹰”似的!可真正怎么“熬”,我们都没见过,这对孩子来说简直新鲜得不得了,父母去看熬鹰,我们当然也要跟着去。
只见一位熬鹰的把式,右臂套着光板羊皮袖子,驾着一只大苍鹰,鹰的头上整个套着羊皮套,蒙着眼睛只露出尖勾嘴,腿上扣着铜环拴着绳子,老鹰两眼一抹黑不敢乱动,刚想睡觉,熬鹰人一晃胳臂,老鹰翅膀一扎煞,醒了。不让它睡觉,就这样已熬了两天了,雇的两个把式轮换着熬,人也熬得筋疲力尽。光熬不算,还不给老鹰喂食,只给它吃桐油麻丝卷,把肠子刮干净。老鹰又累又饿,一点劲儿也没有,翅膀都耷拉了。
我问王叔叔,老鹰这么衰弱还能抓兔子吗?王叔叔讲,抓兔子的过程是这样的:秋天在草原上,驾着鹰,驱着犬,先叫狗把兔子趟起来,兔子一跑,立刻把鹰的小皮帽一摘,解开绳子,胳臂向上一抖,老鹰冲天飞起,饿得眼睛发蓝的老鹰,突然看见兔子,忘了身在囹圄,不顾一切俯冲去抓,第一把抓住兔子的后屁股,另一只爪子悬空待发,等兔子疼得一回头,第二把抓住兔子头,一拧,兔子就断气了。老鹰自己不能择爪子,不等它把兔子叨坏,猎人及时赶到,踩住绳子,择开兔子,擒住鹰,重新套上皮套,栓住绳子,再等着抓下一只兔子。
王叔叔还说,如果老鹰强壮有力就把兔子带着飞了,要是鹰不饿就不抓兔子远走他乡了。鹰太弱了,老兔子也可能把鹰拖死。老兔子有经验,当老鹰第一把抓住兔屁股时,老兔子死不回头,鹰第二把下不去,只好被拖着乱扑棱,兔子一个劲儿地往紫荆棵子里钻,老鹰择不开爪子,被紫荆刮伤,结果是兔死鹰亡。我听了王叔叔这番讲解才知道,原来鹰并不是被主子驯得心甘情愿把兔子叼回来的,而是人从鹰嘴里夺食,怪不得要把它熬垮了才能听使唤。为人鹰犬,但鹰与犬不同,鹰有英气,始终不甘为人的驯服工具。
我又问王叔叔,这鹰是哪儿来的?王叔叔说,这是请抓鹰的人抓的。西山鸟非常多,麻雀、燕子、乌鸦、喜鹊,多得让人心烦,还有老西儿、红靛颏、蓝靛颏、啄木鸟、戴胜,西山山头上时常会有几只鹰在自由盘旋。抓鹰人在香山鬼见愁顶上用石块垒一个半截小屋作掩体,前面有一个小观察孔,小屋前空地上设一副拍网,拍网当中放个笼子,里面放一只鸽子当诱子,抓鹰人静静地等着,或许一两天,或许三四天,等到老鹰冲下来抓鸽子了,此时不失时机地拉动拍网,就可抓住活鹰。王叔叔讲得活灵活现,并答应下星期日带我们去看抓鹰。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日,我们一块儿骑车到香山,爬上鬼见愁,见到了石头堆的小屋,虽然没见到抓鹰人,也够我们畅想一番的。秋草金黄,散发艾蒿香气,蝈蝈清脆的鸣声此起彼伏,王叔叔说:“今天没看到抓鹰的,也不能白来,咱们抓蝈蝈去!”大家分头抓,谁知大肚子蝈蝈也不好抓,你刚瞄它一眼,它就迅速飞转到草棵背面,你再要伸手,它突然撒爪子落地,不知窜到哪儿去了,我转了半个山坡一无所获。此时,王叔叔却从山顶上下来,只见他脱下的长衫扎着袖管,原来袖管里装着五六只蝈蝈,这就是我们当天最大的收获,把蝈蝈带回家后撒到院子里,让它们可劲儿地欢叫吧。
第二年春天,王叔叔又来我们家,说是要去放鹰。我很纳闷,他解释说,养鹰抓兔子的人都是这样,只在秋冬两季用鹰,春天草长高了没法抓兔子,再养着鹰就不合算了,所以要把鹰放了,等到秋天再抓它。那天,王叔叔把他的鹰架在胳膊上,仍带它到鬼见愁,过了一会儿,只见王叔叔解开鹰腿上的绳子后一抬手,老鹰头也不回,迅速朝远处山峦飞去,消失在平林漠漠的雾霭之中,完全没有“盘旋不忍离去”之情。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鹰到底是自然之子,天空才是属于它的。
王世襄 被称为“京城第一大玩家”,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国家文物局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于2009年11月28日与世长辞,享年9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