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王大伟 受访者供图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教授王大伟的眼神,颇为冷峻。有人形容,岁月和职业的磨砺使他“原本清澈、单纯的眼神,增添了冷峻、犀利与距离感,这种冷静直抵人心,仿佛时常提醒人们,他看过太多的污浊,你的心思逃不过”。
然而,在面对儿童时,这双眼睛却变了,他的眼神充满深沉和慈爱,有时,他还会身穿标致的警服在孩子中间憨态可掬地跳平安教学操。
身为一级警监、教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身为公众人物、中央电视台演播室的常客,有些事情好像不需要他出马,但他却按捺不住,亲自去做了。
编顺口溜的警察
王大伟应该是中国老百姓最熟悉的警察之一。
1999年1月,中央电视台推出法制栏目《今日说法》时,王大伟是该栏目经常邀请的专家。
以案说法、睿智评说,他给老百姓普及法律知识时,“不用专业术语,不用官话,用老百姓的语言,把防骗防害的道理讲得非常清晰、接地气儿。点评案件之余,还会结合案件内容总结几句顺口溜,便于老百姓识记,帮老百姓‘扫盲’”。
一次在旧物市场上,王大伟遇到一个收废品的老人,老人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看见王大伟好奇的神情,他自答道:“你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什么警察,在老百姓眼里你就是一个说顺口溜的。”
“我是个说顺口溜的呀!好,那我继续说下去!”王大伟听后,深感欣慰。
实际上,王大伟创编的这些顺口溜,并非张口就来,而是有研究依据的。比如顺口溜《犯罪月历》:“平平安安三月三,四月五月往上蹿,夏季多发强奸案,春节抢财到顶端。”这个段子就是由国家级项目《中国现阶段犯罪问题研究》的数据总结出来的。
“七五”计划期间,公安部承担了国家重点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现阶段犯罪问题研究》,该课题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公安机关在社会科学方面进行的一项重大的国家级科研课题,由公安部直接领导,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公安部有关单位和15个省市及5个计划单列市的公安机关参加,上千人参加调研,历时5年多才完成。
“这是人类历史上研究犯罪的最大项目,我们投入了几百万元资金,把我国1949年到1989年发生的所有有代表性的案件都输入计算机。”王大伟说。
在对浩瀚的案件样本分析时,王大伟发现许多犯罪案件发生的规律。比如广为传播的“气温与性侵害案件相关”这条著名的“王大伟公式”,就是在此次研究中发现的。
“这样的研究,让人既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作为一名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教师,能够从事这样有历史意义、对社会发展有益的研究,实在太有价值了;忧愁的是,怎样才能让最需要帮助的老百姓看到呢?如果能让老百姓看到这些前车之鉴,拥有防凶避险的意识,掌握基本的安全自护措施就好了。”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王大伟心中。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父亲的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各种标记。原来,作为军医的父亲,在研究我国癌症患者的分布情况时,将收集的癌症患者的地域信息一一标在地图,并去患病群体密集区实地了解群体生活环境,研究分析易患癌症的基本诱因。
父亲的做法给了王大伟巨大的启迪。王大伟根据案件样本数据,绘制出我国犯罪情况的空间地图和时间地图。两张地图合并,他发现了犯罪情况的时空规律。1998年,王大伟被派往芬兰赫尔辛基的联合国欧洲与北美犯罪研究所学习先进经验,所长马蒂拿出一张基于两万个犯罪样本研究出来的犯罪时空分布图,向他介绍芬兰最新的犯罪研究成果。忆及往事,王大伟自豪地笑了,“中国早在十年前就有了这方面的成果,而且样本比他们多得多”。
除了科研成果,王大伟更在思考如何把艰涩难懂的警察话语和法律知识,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传播出去,真正让科研成果造福人类和社会。
在英国留学期间看到的公共场所警示牌给了他重要的启示。与国内的“民警同志提醒您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相比,英国的警示牌“不带今天不用的钱”更为具体生动、更具操作性。
王大伟依托教育学、犯罪学和警察学的学科背景,融合他对中国古诗词韵律的研究和国外的市井俚语,大胆创编了一系列“本土化”警示语。例如,“贼眼左右乱窜,手拿报纸雨伞,男的衣着平凡,女的花枝招展”“男人只带一百元,不带今天不用钱。可怜多少英雄汉,败在露富这一关”等陆续传播开来。
200条生命写就的童谣
十多年前,来自吉林的一位父亲带着女儿来北京找到王大伟。他的女儿小西11岁,放学后在街上玩,被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子用一袋方便面哄骗走,然后拉到郊区的山坡上实施了强暴。怕被认出,男子又将小西的双眼扎瞎。附近的农民发现小西时,她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碎的上衣,颤抖地哀求农民:“求求你救救我,我太冷了。”
这一事件对王大伟的触动很大。他一边帮这位父亲筹集到20万元善款,一边帮忙寻找医院治疗,同时,他更在思考:“如何用儿童容易接受的方式学会保护自己?”
他想到了童谣。
不久,他创编的第一首童谣《小熊》面世:“小熊小熊好宝宝,背心裤衩都穿好。里面不许别人摸,男孩女孩都知道。”
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十余年来,王大伟创编儿童平安童谣200余首。后来,他根据孩子学习认知特点,又为每首童谣创编出配套舞蹈动作。
“一首童谣背后,就是一个生命的代价。200首童谣,实际上是200个遭遇不测的生命。”王大伟说。
为了平安童谣更快更多地传播给孩子,如今,60岁的他每天工作超过10个小时。为了配合电视节目的录制,他常常熬到凌晨三四点钟。王大伟说:“我在与犯罪分子‘赛跑’,只是我跑得太慢太有限了。”
黄冬是王大伟的学生,毕业后又成为同事,如今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院公安学教研室副主任。他曾和王大伟共同参加一个儿童安全温暖行公益活动,从北京到广州,三天的辗转颠簸与舟车劳顿,年轻人都感到辛苦。然而,王大伟在演讲时,全然没有疲惫,在教孩子唱“平安童谣”、跳“平安童操”时,他情绪饱满、动作可爱、互动热情,带动了全场大人小孩一起舞动,现场笑声不断。
“其实大家不知道,那几天王老师一直重感冒发烧,新病引出旧病,他只靠吃药顶着。”黄冬说。
这样的公益活动,王大伟已经参加过不知多少次。从打工子弟学校到民办学校,从幼儿园教室到大学校园,无论是三岁幼儿还是即将步入社会的青年,王大伟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一大波“粉丝”。黄冬说:“在他身上,我发现,时代英雄不仅是王成那样的手握爆破筒,怒目圆睁,也是王老师这样的循循善诱、可敬可亲的人。”
“保护儿童就是崇高的科研”
“编童谣,还在电视上表演平安操,这个博导太不务正业了。”常有同行背后奚落他,说他是为了搏出名。还有人对他的做法嗤之以鼻,认为这对于一个博导来讲实在太跌份了,怎么不安安心心地搞搞科研、发发论文呢?
“也许因为讲童谣太有影响力,掩盖了王教授学术方面的建树。他其实是我国首批派往西方学习警察科学的留学生,还是我国现代西方警察科学的重要引进者之一,是我国警察学学科的创始人之一。”张密是北京市海淀区委组织部副部长,他介绍道,王大伟被派往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学习期间,在1991年就出版了英文著作《犯罪太极与犯罪八卦——犯罪成因层级论》。这本专著的扉页上,“For My Mother China——献给母亲中国”的字样异常醒目。
王大伟后来出版的《英美警察科学》,搭建了外国警察科学理论研究的框架。他创造性地翻译了几十个全新的警察学概念,对我国警务改革起到了重要的借鉴作用。王大伟40万字的博士论文《中小学生被害人研究》在通过答辩后立刻就被印刷出版,成为中小学被害人理论研究的奠基著作之一。从教30多年,王大伟主讲的“公安学基础理论”是公安系统首门国家级精品视频公开课,他培养的学生现在已经是公安领域的中坚力量。
事实上,作为预防犯罪专家、中国青少年犯罪学会常务理事、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王大伟本可以过上很惬意的生活,然而,2012年的一件恶性事件深深触动了他。
福建某市的校园门口,有男子持刀行凶,53秒,8名孩子被害。更让人痛心的是,其中一个孩子不知如何逃生,竟然向持刀坏人的方向跑去,把宝贵的生命送入虎口。
王大伟看到这则新闻后,写道:“夜不能寐,空为教授,袖手旁观?”
“‘遇到歹徒转身跑,跑到老师身后好。’如果这样的平安童谣能让一个孩子躲避危险,这就是有贡献的科研。”王大伟说,“一个孩子的生命遇到了不幸,我们不能让其他的孩子再遭遇不测,所以我要给孩子们编童谣。”
2017年发生的章莹颖失踪案、江歌案等在社会上引起巨大的反响,让家庭、学校和社会再一次关注学生的安全教育问题。“如果孩子们在小时候就获得实用的安全教育,这些恶性事件也许就不会出现了。”王大伟说,“儿童安全教育应该引起广泛的重视和方法的普及。孩子的平安大于天,大于成功、成才、成名!”
安全教育是最好的防护
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是祖国的未来。犯罪分子不会因孩子年龄小而收回罪恶之手,平安教育更要从娃娃抓起。
“绝大多数犯罪发生时,警察都不在现场。抑制犯罪的主力军是群众、孩子和家长,要注意培养他们的自警、自护、自救意识和能力。”王大伟说,“我们现在提出一个观点,就是从预防犯罪转变到预防被害。”
“安全教育不等同于安全知识教育,儿童自护意识与能力的培养才是儿童安全教育的重中之重。”中国教育科学院副研究员陈琴说。
与传统的安全教育不同,王大伟在开展安全教育时,不照本宣科、不正襟危坐,他设计生动卡通的人物形象,创编完整故事脉络,创作朗朗上口的歌谣,编排有趣易学的动作,让平安教育变成孩子世界的语言和逻辑,迅速进入孩子视野。
近些年,他创作了《孩子平安大于天——王大伟平安童谣》《平安小灯笼》《无事故学校》《青少年防范手册》等20部写给孩子的安全教育作品。他还应邀在中央电视台开展多个平安自护宣传节目。2005年,王大伟被评为中央电视台法制频道普法明星。2013年,他的《平安童谣》获得科技部全国科普优秀奖。2017年5月,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专门为他成立了王大伟教授工作室(青少年安全研究所)。
来自孩子的鼓励和嘉奖尤为让王大伟充满动力。有一次,他去裱画,看到老板家的三岁女儿,王大伟便问女孩:“会写数字吗?”“会!2是小鸭子,7是红旗。”他又问:“会背诗吗?”女孩脱口而出:“小熊小熊好宝宝,背心裤衩都穿好。里面不许别人摸,男孩女孩都知道。”王大伟不禁泪眼婆娑:“此生没白活。出画店,满目青山,欢喜知足。”
“当前安全教育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接地气,如何普及给孩子和老百姓,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工作是安全教育入脑入心的问题,王大伟在此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张密说。
十余年来,王大伟终日奔波于儿童安全教育,他见过许多母亲痛失爱子,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他立下誓言:“我一教师,萤火一点,流泪之余,誓将《平安童谣》为武器,与犯罪作斗争。纵有误解,或遭白眼,亦不敢言弃。偶有迷惘,略有退意,则念失子母亲哭泣之声,越挫越勇。”
这样的勇气,令王大伟把孩子的安全举过头顶,把误解和辛苦深深埋在泥土里。他不怕苦坐冷板凳,不怕别人的嘲讽,他没有课题经费支持,也没有余力撰写高深的学术论文,他只想让更多的孩子掌握安全知识,在关键的时候远离危险。
恰如他的小诗:“警服、粉笔、晚霞;秋风、细雨、白发。阅尽岁月繁华,铃响课下,教书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