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群 书
(选自江苏省少年儿童文化艺术促进会“众志成城 同心抗疫”书法征集活动)
在我的故乡小城,蜡梅是冬日里常见的花。家门口的河岸边,长着几棵矮矮的蜡梅。少年时,冬天放学的路上我会折下一枝拿回家,插在一个青瓷细颈的小花瓶里。
寒冷的冬夜,崇阳溪悄无声息地流淌,溪边吊角楼的灯光投影在水中,一阵风过,吹起一片涟漪,再一阵风过,吹起另一片涟漪。
几十年过去了,故乡的小城早已物是人非。“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好在有这些幽绝的小花,在春风到来之前,迎着寒潮与狂风怒放,香而不浊,甜而不腻,自成一段天真蕴藉。而如我这样回归的游子,在这明媚的幽香里,也就得到了些许慰藉。
这是一个如此煎熬的春节,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令举国上下忧心忡忡。下午,我戴着口罩出门买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边走边刷疫情消息,然后,就邂逅了一树美丽的蜡梅花。此时,手机里恰好传出一首歌:“我的城市生病了,但我依然爱他……这是我的家,在这里长大。一把蒲扇,挺得过炎夏。冬天雪花花,日子火辣辣。可爱的武汉啊!”
这个非同寻常的假期,我在老家武夷山蛰居。一边是此时、此身、此地,一边是电视上、手机里关于武汉、湖北以至全国各地牵动人心的疫情信息。
老家的房子除了寒暑假之外并不常住,所以庭院里不敢种那些需要精心侍弄的花草。茶花倒有几棵,可惜长不好,矮矮小小的,权当是一排篱笆。
邻居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我极爱的山茶。每次过年回来,那几棵茶花在凄风苦雨中怒放,每棵树上都缀着几十朵碗口大的红色花朵,令人称奇。路过时,总忍不住绕树三匝,在心里给它们安上“千红一窟”或者“万艳同杯”的名字。
以前曾听说最早的茶花有一个极美丽的名字叫“贞桐山茗”,唐代丞相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记》里第一次记录了“贞桐山茗”。
南宋《会稽续志》卷四“山茶”条中述及贞桐山茗时写道:“在唐,唯会稽有之。其种今遍于四方矣。”又说:“其花鲜红可爱,而且耐久。”
冬天的茶花明媚鲜妍,仿佛季节的馈赠,苦寒中的温暖慈悲。手中恰好有一本白先勇先生的书,于是重读了其中的《树犹如此》。他是多么喜欢茶花啊:“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是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刻,我亦负暄于春日,暂且贪恋着这人间的瞬息繁华。拥有的从来都是侥幸,无常才是人生的常态,所有的成熟都是从失去开始。
昨夜的山中,突然下起了雨。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万籁俱寂,我在灯下细听。雨中,有山果跌落;草间,有隐隐虫鸣。雨声潺潺,如在溪边。更深如梦,前尘似海。我沉沉睡去,不知今夕何夕。
晨起打扫庭院,一棵桂花树下,荒草堆中,透出了一片苍绿。突然想起,去年此时,我曾在这里种下过一个小苔园。
上一个春节,阳光明媚的一天,去郊外踏青。春天的山野散发着温热的气息,走过一条田间的小道,一群洁白的鸭子在长满红萍的水田里游走觅食,远远望去,竟如一朵朵浮动的莲。
茶园里是苔的世界。阳光透过树枝漫射下来,到处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绿光。在有流水涣漫过的岩壁上,大小不一的片片碧苔,为岩壁披上了一件斑驳的绿衣。一枝桃花,旁逸斜出,桃红苔碧,明艳无比。儿子兴奋地脱下外套, 做成一个包袱的样子,在茶园里采了许多苔收集起来:“妈,我们可以把这些带回家种起来!”
回家之后,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忙碌起来。先是找了些小石头,在桂花树下围了一圈,然后运了些土来垫底,又找几块形状特别的奇石做假山,最后种上这些绿苔。
雨中的小苔园尤其静美,苔们开出了小花,每一朵小花上都凝结着一滴小小的水珠,细看如一片小小的水滴森林。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物种啊,它们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但是,从泥盆纪到现在,却已在这个星球上存活了整整几十亿年。
经历过春秋寒暑,小苔园荒芜了。我撑着伞蹲在地上,把荒草一一拔除后,惊喜地发现——苔花的小森林依然活着,每一朵小花的尖尖上,依然悬着一颗水滴。一棵紫花地丁早已破土而出,开出了一朵楚楚动人的紫色小花。
许多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们看不见。草木们多时的暗自努力,终会在某一刻,豁然涌至眼前。
这是一个如此煎熬的春节,灾难降临在我们的土地。当我们陷于惶恐与无助,却有越来越多的逆行者集结着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在疫情危重的武汉,八十四岁的钟南山院士流下了热泪:“有全国的支持,武汉一定可以过关的!武汉本来就是一个英雄的城市。”这位老人,有院士的专业,有战士的勇猛,有国士的担当,不知疲倦,为国为民,令人肃然起敬。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所谓伟大,就是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托起希望和信心,拼尽全力燃烧自己,发出光亮。
国泰民安,是国士无双的守护,也是平头百姓大大小小的担当。
我想,等这段黑暗的时日过去,关于生命的无常,关于健康的珍贵,关于人性的幽微,关于平凡生活的不可轻视——所有这一切,我希望自己能够好好洞察,并在未来的日子里铭记。
记得林清玄在《过年的记忆》里曾这样写道:“我那时初次认识到年景的无常,人有时甚至不能安稳地过一个年,而我也认识到,只要在坏的情况下还维持着人情与信用,并且不失去伟大的愿望,那么再坏的年景也不可怕。”
幸福存于身心善美坚稳之处。不要让无力感长久地包围你,毕竟,我们每个人的坚强,都是这个社会对抗危机的一份力量。就如当下,守着眼前的一树繁花或是绿意盎然的一方小小苔园,就是守住了方寸之心,亦是守住了宇宙的无穷之大。
这个春节,我感受到花花草草们对人类的悲悯。在阳光里,每一朵花都郑重地托举着自己努力向上,朝着天空,带着一腔孤勇的倔强。它们仿佛在说,会的,狂风暴雨终会过去,武汉的樱花会如期盛开。
(作者单位:福建省厦门市教育科学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