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附中创意写作课》
李韧 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我是一个对写作有执念,但并没有因此成为什么“家”的人。因为揣着“如果一拨人坐在一起写作、探讨和写作相关的事该多好”的梦想,我来到北大附中高中部,开设了一门叫“创意写作”的课。我引入美国高校有近百年历史的创意写作学科,想办法让它适应我们身边青少年的实际需求。
五年来这门课里走出了近千个学生,他们留下的习作近千万字,很多人离开后还在留恋那间响着噼里啪啦打字声的创意写作教室。这门课是什么样子的呢?
倾听
首先得静下心来听。不光是作为老师的成人去“听”自己的学生,更是作为写作者的学生把每天疲于奔命绷紧的神经收回来,收到自己小小的躯壳里,向内去“听”。
第一堂课“食物体验写作”正式开始之前,我们总会围到教室中间一起用手捏碎生鸡蛋,享受爆裂的瞬间蛋液从指缝中滴淌,还有掌心顽固的腥臭气。
我们蒙上眼睛去户外,唤醒其余沉睡的感官,重新绘制小宇宙的边界。有一次我和一个眼被蒙住的男孩子站在草地上,我忽然示意他停住站立几秒钟,然后,我告诉他刚才这里蹲了一只猫。他浑然不觉。在接下来默默行走的时间里,我想,我们都在重新思考“空间”是怎么回事吧。
写作最原始、最珍贵的素材就是每一个人的日常经验。通过写下自己的观察和体验,我们把本以为平淡无奇的生活“陌生化”,我们眼中的世界辽阔起来,而每个人的世界都是活生生的、独一无二的。一次又一次,才上了不到一个月课的大孩子们纷纷讲述自己对于灵感的感悟:
“偶尔我在认真体验事物的时候突然会有一种特别特殊的感觉,就好像它和其他一些事物突然产生了某种联系。可能这种感觉就是我的灵感。”(罗逍)/“灵感就像是一股泉水,从心中涌向全身。只要是在有驱动力的情况下,它就扩散到全身。我大概是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才会产生灵感,或者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臧元祥)/“任何地方都可能捕捉到灵感,但是室外是最强烈的地方,尤其是晚上,有月亮、一台简单的电脑和一个装满细节的脑子。灵感就画在墙上,屋子已经没法要了。”(PP虾)
表达
最开始破土而出的是那些最奇谲瑰丽的声音:
说不定星星是有味道的……它甚至有层层叠叠的感官递进,从外表的坚强地层到内里的、柔软的核心,像怯怯颤抖的蛋黄。只不过,至今为止,没有人有那么巨大的舌头,曾把星辰卷入口内。(黄子瑜)
创意写作课释放人内心的潜能,很多似乎早已为这一刻做好准备的大孩子马上就绽放出光彩,虽然他们之前也未必确认自己的才能。在这间教室里,你简直能看到他们笔下凌厉的寒光。稍后,当你把目光投向更幽暗一些的地方(你可能需要手持蜡烛,拨开迷雾),你会看到更多沉默的眼睛。于是这里、那里,一些更为细小模糊的声音冒出来了。
疫情中线上课的第二次习作,我在60份陌生的文字中捕捉到了这样一份:
周五是一周中唯一一天我可以自己走回家的日子……我总是无法在太阳落下前走完我的路,于是索性走得不那么快了,在夜里,静静地,一个人也不说些什么话。
为什么自己要走这段路呢?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回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总有些忘不掉的画面就会自己跳出来。也只有在没有其他人陪伴的情况下,我才敢梳理我的过去,因为它是我最脆弱的一面,却同时是支撑着我活过一生的东西。
唯有冬天才能给我这种感觉。它的美丽和宁静使我专注,同时创造了我内心深处的精神空间。
他是谁?我甚至还没见过他,不知他长什么样。因为被布置了任务——调动身体的感官感受,去回忆自己印象最深的一个季节,这个男生在老师、同学们彼此都完全不认识的情况下,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冬天。
我何其幸运,未曾谋其面,就已隔着文字听到某个孩子的心意。这个只能用最朴素的语言去表述的男生,后来告诉我们他以前并不喜欢写作。是的,教室里大多数的孩子之前很长时间里欠缺意识和能力主动去倾听、表达。但是当他鼓起勇气——因为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话要说”,你仿佛目击了一朵小花的悄然绽开。
真实的写作就是“手写我心”。
探索
写作作为一种表达方式,呼应了人“探寻生存意义”的内在需求。因此,有效率的写作一定是由已知通往未知,是顽强的找寻和思考。
写故事(学习叙事)的旅程好艰难。因为之前大多数孩子都不知道写作是为了独立思考;他们写什么、怎么写都是被给定的。而今,他们有想法、有感受,一上来写出来的却往往是一盘散珠落玉,缺乏一根有力的向前推进的“故事脊椎”。对此他们会自责“是我的文笔”不好,“我应该加强描写”,但这其实不是文笔的问题。
那个最先明白写作技巧是为人服务的女生,她的习作违反了我们“视角”那次课的任务要求。我们要求把童年的一件事用事发时自己的第一人称讲一遍,然后换作第三人称“上帝视角”再讲一遍。她却在第二个步骤里使用了第二人称——平时我们很少拿来做讲述视角的“你”。
在这个第二人称的版本里,她没有重复讲述当时发生的事(她在幼儿园时期,阴差阳错被老师误以为偷书贼),而是好像给当年的自己写了一封信,一步一步询问自己:你本可以解释、本可以求证,不是吗?就算都做不到,你本来也可以自己相信自己,对吗?
从第一人称到第三人称的转换,是看待事件角度和距离的转换。有意义的转换应该为我们带来新的信息、新的思考。在很多篇只能够把“我“字全部替换为“他/她“的习作里,只有这一篇是真的利用“你”架构起了一条时空隧道。可能因为提交得仓促,这篇习作有若干处错别字,但我相信这个有能力和过去对话的女生,今后遇到同样的事情,不会再任由自己被污名化。
沟通
多少孩子在写作上有拖延症、没有办法提笔写第一个字,没有人欣赏就不肯下笔,或者写完了不敢分享……因为他们误以为写作是在证明自己(“有”或者“没有”才能)。他们不理解写作是在用文字和自己、和外界沟通。
曾经我问一个男孩子:“如果一个人生活在大海边,没有其他人,你还会写吗?”他眼睛看着前方顿了顿,然后平静地转过下巴上长了几根须毛的稚气面孔看着我说:“不会。”他在课上提交的仅有几次作业里提及了他和他妈妈扭曲的关系,这是一个敏感少年。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不能跟我们一起写、一起分享习作。学期末他报名做作品集编辑,却在假期真需要一起干活时无声无息地消失,再也不回复我们任何消息。
如果一个写作者仅仅是不会写,问题还好办。在我为了这门创新课程胼手胝足的背后,我看到最可怕的敌人不在于孩子们的能力,甚至不在于我的能力,而在于社会观念的尚未觉醒——周围还有太多人(从成人到学生都有)不相信写作真正的价值,不相信在面临选择时,我们有时要去捍卫真正对自己有价值的事情。
创意写作哪儿新呢?人利用表达去与自己和外界产生联结,探寻生活的真相、确认自己的存在,这不是人类几千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吗?
创新教育哪儿新呢?被允许“用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想法”,不是我们每个人从幼小时就渴望的吗?成年人们,你们忘了吗?
(作者系北大附中创意写作工坊课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