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干巴的第一次见面,就像在电影里一样。那是在刚刚看过《地雷战》的第二天下午。
北郭家的北面就是北寨子,如果没有那条东西沟,两个村的田野会连成一片。
四年级那年的春天,果树开花的时候,也正是挖野菜的好时机。放学后,蛤蟆伙上我和孬去北坡挖野菜。挖着挖着,就到了沟边。我们三人不由自主地瞅着沟北面。“北寨子就没有人挖野菜?!”蛤蟆煞有介事地皱了皱眉。沟里基本没有流水了,只是有些地方还有积水,沟底湿漉漉的。孬说:“咱去挖!”然后带头过沟。我和蛤蟆也愉快地喊了一声,过沟挖了起来。那里有肥肥的婆婆丁、青青菜、荠菜、曲曲菜、苦菜。我们很快就挖满了筐。
突然,从北面的树林里飞来大群的鸟儿,从我们的头顶往南而去。我们仨吃惊地站起身,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猛然间从树林方向跑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得有几十个。他们喊着:“冲啊!冲啊!”为首的大个子还挑了一块说不清颜色的布当旗子。
“像演电影的。”蛤蟆笑着说。
孬和我都有点儿害怕。
果然,他们跑过来把我们包围了。
“嗨!你们三个鬼子汉奸,在这里干什么坏事?”说话的人白白瘦瘦的,贼亮的眼睛,身高与蛤蟆差不多。他一说话,那个举旗的大个子就退到了他身后。
“你谁啊?”蛤蟆不屑地问。
大个子挤上来说:“这是我们的游击队长,干巴。”
蛤蟆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和孬也忍不住咧了咧嘴,我们村也有个叫干巴的,是个丫头。
“哼!偷挖八路的野菜,还这么张狂。”干巴说话使劲在模仿游击队长。
“把他们抓起来!”干巴一声令下,扑上来六七个家伙,把我们仨摁在地上,双手扭在背后,用布条捆住。我和孬怕极了,使劲挣扎,“啊!啊!”地喊着。蛤蟆倒很淡定,没有怎么挣扎。捆完以后,大家都静下来,局面卡住了。干巴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演了。这时,蛤蟆挣脱了捆绑,转身推倒了身后的两个人。干巴立刻命令:“抓起来!”五六个小孩过来扑倒蛤蟆。
“看你就像个鬼子,吃得这么胖。”干巴走到蛤蟆跟前,蔑蔑地看着他。
“我看你像汉奸!”蛤蟆反击道。干巴听了也不怒。
“凭什么捆我们?”孬大声问。
“我们不是鬼子汉奸!”我也嚷起来。
“哼哼哼!”干巴又学起了老鬼子,狞笑起来。那群孩子也装模作样地笑起来。
“看你们鬼鬼祟祟的,来我们的地盘,想探听什么军事情报?老实坦白!”干巴满脸坏样儿,得意扬扬。我恨死这家伙了。
蛤蟆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这算什么英雄?这么多人欺负我们仨!”
“看来你不服。放开他们。”我们不敢相信就这样被放开了,但并不敢马上就走。
“胖鬼子,咱俩单挑。”干巴指着蛤蟆挑衅。
蛤蟆毫不示弱地怼上去:“你说怎么比试!”
“你们谁也别帮手,让我单独赢他。”干巴吩咐道。“咱俩比摔跤,三比二胜。”
此话一出,我立刻判断,干巴要倒霉。但也担心,即使蛤蟆赢了干巴,我们也不会被放走。
蛤蟆非常兴奋,他是喜欢打架的人。两个人迅速摆开架势,对峙起来。
出乎意料,蛤蟆根本不是干巴的对手。还没有看明白,蛤蟆就被接二连三摔倒在地。干巴咯咯笑起来。我心想,完了!不知下面这帮家伙怎么整治我们仨呢。
干巴却喊道:“把篮子还给他们,让他们走吧。”
我们仨提上篮子,故作镇静地爬过水沟,刚走几步,后面干巴吆喝了一声:“等等!”
我们转过身来,见干巴向沟边跑来,然后一纵身,竟然跃过一丈多宽的水沟。我大吃一惊!这家伙身手了得啊!
干巴竟然一改刚才嬉皮笑脸的痞态,真诚地说:“刚才闹着玩的,别当真,以后再来挖菜。我叫王吉明,以后做朋友行不行?”
蛤蟆也爽快地说:“我叫郭继良,小名是蛤蟆。”我和孬也做了自我介绍。
“散了吧,天快黑了,该回家吃饭了。”干巴又跳回沟北,领着人马回北寨子村去了。
“这个干巴,疯疯癫癫的。”我说。
“这家伙还挺厉害。”孬说。
“下次我绝不会输给他!”蛤蟆说。
村子越来越近,一眼望不到边的古梨树林花开得正盛,厚厚、白白的,裹了村子。我心情好了起来。还是我们村好,北寨子光秃秃的,哼!再也不去那个破地方。
我回家把经过一说,爸爸说:“我知道这个干巴,他爹是北寨子的大队书记,五个闺女,最后一个是儿子,就是干巴,也叫六孩儿。全家人宠他,宠疯了。”
“以后别去那边挖菜了,别出事。”妈嘱咐道。
2
后来好多天,就近在梨树林旁挖了些野菜,都是兔子勉强能吃的。前几天梨树林喷了农药,树下的野菜不敢随便挖。
周六半天课,刚吃完午饭,蛤蟆和孬就来找我了,蛤蟆憋得哇哇叫:“我的兔子都瘦了。”
孬说:“去大东坡挖野菜吧,那里水头足。”
大东坡是北郭家村最广阔的庄稼地,在东梨树林的东边。麦子长势喜人,都与我的膝盖一样高了。
我们沿着田垄,小心别踩着麦苗。
大多野菜都老了,嫩的不容易找到。好一会儿筐才满了,天还亮亮的。我们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好像有人在喊:“郭继良——!蛤蟆——!”站在水渠循声望去,见一人像兔子一样快速跑来。
“干巴!”我们仨异口同声叫道。天哪!从北寨子来到这里,要跑好几里路呢。
干巴很快就到了跟前,手里握着根光滑的棍子,像孙悟空的金箍棒。
“咋不去我们那里挖菜了?我天天去等你们。”干巴真诚地说。
“你还想比试啊?你拿着棍子我也不怕你。”蛤蟆嚷道。这次干巴可是孤家寡人,没什么可怕的。
“不是不是!找你们玩的。今儿找了三个地方才找到你们。”干巴为表示真诚,还把棍子扔到了一边。
孬问他:“你怎么不挖菜?你不养兔子吗?”
“我不喜欢挖菜,挖菜我就会着急。家里的兔子都是姐姐们喂的。”
“六孩儿!”我调侃他,他笑了笑,并不介意。
“我喜欢跑,喜欢爬树,喜欢武术。”干巴不知不觉露出了优越感。
说实话,挺羡慕这家伙的。
“再比一局怎么样?”蛤蟆挑衅道。
干巴笑了笑说:“跟你比摔跤,我吃着亏呢。”说着,往后一侧身,轻松翻了一个跟头。
“你来一个试试?”干巴痞劲儿又上来了。
蛤蟆笑了:“不会不会!”
“好吧。我也不欺负你,你们北郭家的人不是爬树厉害吗,咱们比爬树!”干巴牛哄哄地说。
我们仨齐声说:“就比爬树。” 爬树,我们一点儿也不怵。在巨型古梨树上捉迷藏是北郭家多少年来的传统游戏,我们都会。等干巴捡起棍子与我们一起奔东梨林时,我们俨然是一起玩的小伙伴了。
东梨林的百年大树多,高耸婆娑,葱茏喜人,我尤其喜欢那棵大白梨树。这棵树恢弘高大,很憨厚地展开枝条,好像随时欢迎孩子们爬到它身上。我也无数次地爬上去,在上面穿来穿去,在树巅眺望大东坡。
梨花已经落了,枝头上结了嫩嫩的小梨。我们来到大白梨树下,刚想爬树,却见生产队的巡林员过来了,老远就喊:“嗨!你们几个小子,不要爬树,会碰掉初果的。”我们大失所望。
我遗憾地说:“干巴,要等收梨以后才能爬树。”
干巴用棍子敲打着地面,一脸坏笑:“让你们仨再多活几个月。”
“你就是个吹牛大王。”蛤蟆也学会了痞笑。
“不是吹牛,我摔跤、爬树从来没输过。”
我们亲密地推推搡搡,一起说笑着,向村里走去。我有点儿喜欢干巴了。
3
随后的日子,大家都在忙。该给麦田追肥了。追完肥两三天的样子,水来了。这是从东大沟引来的黄河水,不仅在田野的水渠里欢快地流淌着,而且村庄的池塘也被灌满了。田野里的枯井也神奇地涌上了深不见底的“地水”。
我喜欢水,见到池塘里注满了水,心里也满满的,就像过节似的。看着鱼儿游来游去,满心欢喜。一天下午,我正在看鱼吃漂着的嫩荷,后面突然一声“有水鬼!”把我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干巴来了。转眼个把月没见了。
干巴已经穿上了短裤,他带了我最爱吃的白杏,还不太熟,但我觉得已经很好吃了。接连吃了好几个,才觉得吃相不好看。
“这杏是你家的?”这种白杏熟得早,甜得入心。
“不是。是我偷来的。”我一愣,感觉这杏更好吃了。杏是装在干巴的裤兜里,他一把一把往外掏。我决定再吃一颗就不吃了:“给蛤蟆和孬留着。”
“我刚才藏在树上吃饱了。”干巴露出一贯得意的表情,边走边云山雾罩地说着。
我将信将疑:“没有守杏的人吗?”偷杏是多么刺激的事啊。
“有个老头儿在林子里睡觉,桑皮赵家的林子大,就像没人一样。”我还以为他是从北寨子村偷的。我知道桑皮赵家的果园大,什么水果都有。我内心蠢蠢欲动。
当我把“去一趟桑皮赵家的果园”的想法告诉蛤蟆时,他很兴奋:“啥时候动身?”
孬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你还记得光头吗?”我记得,那是桑皮赵家长了一双贼眼的守林人。“也许,光头今年不在果园了。”我一心想去偷杏。
“春天吃杏,一年不病。”我随口胡诌,动员蛤蟆和孬一起去。
“干巴,你确定只有一个老头儿?”孬问道。
“这几天我去过两次了,没有被发现。不过——”干巴又露出一副痞样儿,“就你们这样的胆小鬼,又跑不快,还敢去偷杏!啧啧啧。”
蛤蟆表示强烈不服。
太阳大偏西了,云渐渐遮住了太阳。
说干就干!几经周旋,偷杏小分队出发了。我们要出村向东北,斜穿过车枉地,走三里多地,就到了桑皮赵家的果园。
经过龙背时,孬提醒,一会儿逃跑回来时,要沿着龙背跑。开阔的车枉地里,空无一人。
天渐渐暗了,又起了雾。当接近果园南侧的大路时,果园已笼罩在朦胧之中,看不太真了。路那边就是桑皮赵家的果园了,好深好密的林子,里面好像藏着万千秘密。我看到最靠外的一棵杏树上白亮的杏,圆得可人。干巴一把按倒我们,趴在路南的灌木丛里,他悄悄指了指东面。我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向东望去。在乡村,这条路算是宽的,两边种了树,树下有灌木丛。在东面约200米的地方,路两旁有黑影,像是蹲了两个人。
“有人!还进去吗?”孬问。
“有人怕什么!”蛤蟆说。
干巴想了想,对我说:“你跟我进去。”对孬和蛤蟆说:“你俩在这里望风。”
孬立刻说:“好!”
蛤蟆不高兴:“咋不让我进?”
“一会儿要逃跑,你太胖了,跑不动。”干巴严肃地说。
干巴让我把衣服扎进腰里,一会儿摘了杏就从领口往里扔。
“这就进去吗?”我问,心里紧张到了极点。
干巴又探出头,看了一会儿,猛地拉起我,向果园冲去。
我们并没有在第一棵杏树下停留,而是奔向了第三棵,干巴悄悄说:“这棵最好吃!”这里的杏树高高的,树身比一个大人还高。但他三两下就敏捷地爬上了树,我正要爬,干巴说:“你在下面捡。”他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扔杏,夹着枝叶,我快速捡杏塞进怀里,脑袋不时被杏砸中,衣服眨眼就鼓了起来。这时听蛤蟆和孬含混地喊着什么,我知道不好,让干巴赶紧下树逃跑。自己转身往回跑。这时下起了毛毛细雨。
刚出林子,瞥见从东面追来两个人,已经很近,第一个就是光头。我边跑边提醒自己:不要慌张,稳住步子,决不能被抓住!一定能甩下光头!我横了心跑,沿龙背向西南奔去,那里是我的村庄。一个专心奔跑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听得身后啪啪啪的脚步声,像鬼似的坚定地跟着我。竟不知蛤蟆和孬跑向了哪里。
龙背长满了草,像一条巨弧,先偏向西,又偏向南。外人并不知道,车枉地坑坑洼洼,跑不起来,只有顺着龙背跑才是最快的。果然,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靠左面,这是光头要抄近道了。“不要回头!不要瞎想!”我叮嘱自己。但感觉腿沉得如石头,喘得上不来气。
“小子住下!”后面光头在喊。
光头跑输了?才不上当!跑!我张大嘴喘气,小雨中弥漫着泥土的滋味。
古梨树林近了!近了!我鼓励自己:只要跑进梨树林,就没事了。雨渐渐大了,后面脚步声听不真了。但我不敢回头,振作了精神,丝毫不敢放慢脚步。这是我第一次长途奔跑,心脏狂跳,全身像散了架。在学校,每次长跑训练,我都借口有气管炎而不参加。
天几乎完全黑了,感觉跑了很久很久,我终于跑进了梨树林。这是我的地盘,心中大定。树林里黑黢黢的,我熟悉这里的空间,并不害怕。我听到了雨滴砸在梨叶上轰轰烈烈的声音。我藏在一棵大树后,探头张望,后面并没有人:光头放弃了。在一瞬间,胜利的兴奋激荡着我:我也能跑这么快!我也能跑这么远!这就是成功啊!随即又想起那三个家伙不知怎么样了。
在梨树林里喘了好一会儿,想咳嗽,但不敢出声。我慢慢往西走去,希望在北大湾北岸能够遇见蛤蟆和孬。刚出林子,隐约觉得北面有人影晃动,我吓得立刻回到林中。“嗨!嗨!看你往哪里跑!”是蛤蟆和孬。我高兴地冲出去,两个家伙被雨淋成了鬼。
原来,他俩伏在灌木丛中,见东面追来两个人,便起身沿路往西跑。后来见来人并没追他们,就藏了起来。
“不知干巴怎么样了。”我想,他可能被抓住了。
“干巴应该逃掉了。”孬肯定地说。两个人像刚刚看过电影那样兴奋。
蛤蟆说:“我俩藏在灌木丛里,一开始看着光头追你,追得很紧,我的心都到嗓子眼了。很快,孬就拉了我一把,往东一指。”
“我看见干巴被那个人掐住脖领子走出树林,心想‘干巴完了’。干巴猛然一蹲,不知怎么那个人就被摔倒了,干巴起身就往西北跑,那是他回家的方向。”孬说。
“干巴跑得好像不用心。”孬说。
“不用心?”我问。
“他好像在等那个人。那个人站起身,疯了一样追他。”孬说着,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等那人追近了,干巴才加速跑,很快就拉开了距离。他又慢下来等那人追近,甚至回头看着那人。那个人被激怒了。”
“干巴真疯了。”我不理解干巴这家伙要干什么。
“等那人追近了,干巴又开始加速,突然急拐弯向正北跑去。那个人被甩在后边老远,但紧追不放。”
“那个人比光头跑得快!”蛤蟆言之凿凿,“看样子是个下乡知识青年。”
“你确定干巴逃脱了?”
“应该能确定!这家伙像只兔子,甩掉那个人应该没问题。”
我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怀里还有杏,赶紧掏出来分给他俩。嘱咐道:“别让家里人知道啊。”
有的杏软了,吃起来很甜。有的还硬着,要放两天再吃。我们说笑着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学校的屋子漏雨了,临时修理,不用上学。这天,我们仨迫切想见到干巴。
天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热。盼着时间快点儿过去,估摸着干巴快放学了,我们朝北寨子进发。
沟里水挺多的,有人搭了几块木头。干巴并没有出现。远远看到有几个北寨子村的人在地里锄草,走过去打听干巴的消息。
“在家关禁闭呢。”有个女社员说。
“关禁闭?”
“他去桑皮赵家偷杏,被找到学校,他爹一怒之下不允许他放学后再出门。”
我们三个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找到学校,太可怕了。
那个女社员突然笑了:“看来你们仨与干巴是一起去偷杏的?”
“不是!”我们斩钉截铁地说。
“桑皮赵家的人让他说出同伙。”
我们仨立刻僵住了,我后背一下子冒出汗来。
那女的憋了口气,才说:“他就是不说!”
我们没有说话,心虚虚的,转身往回走。
过了水沟。孬说:“坏了!要是来咱们学校找怎么办?”
“你俩没事儿,没有被发现。”我开始担心。
果然来学校找过了。幸亏那天修屋子,没见到人。
隔天上学后,体育课老师兼班主任鸭嗓马老师开始调查,先叫了蛤蟆。
蛤蟆回来后,向我笑着挥了挥手。老师又叫了孬。
孬回来后脸色煞白,但还是向我笑了笑。老师终于叫了我。
我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他淡定地拉过一个凳子让我坐下。“原来他们一直是站着被问讯的。”我心想。感觉更不妙。
“你一直是好学生,偷杏的应该不是你。”老师盯着我说。他没问,我就不说话。
“但你应该知道是谁。是谁?”老师摸着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从容地问我。
“我不知道,杏熟了吗?我怎么会知道?”我坚定地说。
“是郭继良?”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你说应该是他吧?”
“应该不是,蛤蟆这么胖,跑不动。”
老师点点头:“谁跑得快呢?你有气管炎……是孬!”
“他是个胆小鬼,肯定不是他。”我竟然还淡定地笑了笑。
老师还是放我回教室了。
我站在教室门口,笑着向大家挥了挥手。
一会儿马老师来了,做了长篇训话。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4
不几天,麦子抽穗了。荠菜长得细细高高的,老得牛都不吃了。孩子们在田间寻找着嫩嫩的麦蒿,麦子都已经漫到我的胸部了。我心里一直嘀咕着被关禁闭的干巴,不料,却等来了一个让我心惊胆战的消息。
村干部们到公社开会,蛤蟆的爸也去了,是他带回的消息:正在开会,北寨子有人来送信儿,干巴死了,他爹当场昏死过去。
“干巴死了?!”当蛤蟆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恶作剧,马上又觉得,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干巴了。
“我爸说,明天下午,干巴就要下葬了。我们去看看吧。”蛤蟆说。我们俩好像都有点儿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走进北寨子村有点儿心虚,并不知道为什么。天儿晴着,一丝风也没有,有点儿闷热。北寨子村里的人成群结队涌向一个地方,那里肯定是干巴的家。我们仨跟着人群,来到一个气派的宅院前,高高的院墙,大门紧闭,门口停着一口乌黑乌黑的棺材。院里传出一阵阵女眷们的哭声。放眼望去,远远近近围了好多人。
身后围观的人们在议论:“好可怜的孩子!”“一家就一个男孩儿。”
这时大门开了,哭声也骤然停下来。看到一辆平板车从院里推出来,车上躺着一个少年,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脸上干干净净,只是脸色发紫。“这是干巴吗?”我纳闷,仔细看,再看看,仿佛就是干巴,是干巴!一刹那,我觉得他要站起来向我恶作剧一番,随时又露出他脸上一贯的痞样。“干巴!”我叫了一声,孬赶紧拉了我一下。并没有人注意我。
“推车的是他爹!”人群中有个女的说。
他爹满脸憔悴,推着车,步子万分沉重。他没有哭,使劲闭着嘴。
平板车停在黑得瘆人的棺材跟前,要准备入殓了。
他爹俯下身,叫道:“儿啊,儿啊!”又伸手拍拍干巴的脸:“儿啊,快醒来!”
旁边的乡亲赶紧扶开他,把干巴轻轻抬着放入棺材,缓缓移上盖儿。干巴就这样永远没了。家里的女眷们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愿再看,转身往外走。孬和蛤蟆也跟出来。我们默默地往初次见干巴的地方走去。
这是北寨子村南的一片荒地,地上依然长满各种野菜。旁边就是干巴领着队伍埋伏着的树林,我们盯着往里看,似乎干巴还埋伏在里面,会出其不意冲出来。
我们认识干巴吗?干巴真的存在过吗?真好像一个梦。
忽然树林哗哗风起,风扑到脸上,又恍惚远去了。似要下雨了。
“蛤蟆!孬!华!”身后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
“是你啊。”原来是当时举旗子的大个子。
“你咋没去送干巴一程?”蛤蟆问。
大个子很疲惫的样子,缓缓地说:“如果没有我,也许干巴死不了。”
我们仨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敢说话。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跟我们玩了,说没有啥好玩的。就去北郭家找你们玩。后来偷杏,被桑皮赵家的知识青年找到学校,每天放学被他爹关在家里。”这些我们都知道。
“有一天,在学校我告诉他,大北坡的麦子地里有野兔,我们一群人追,几次都没追上。好像兔子也不怕我们。干巴说‘看老子去追’。放学后干巴没回家,把书包交给一个小孩儿,我们一批人直接去了麦子地。干巴指挥我们撒开网往中间围,果然发现了兔子,我们一起叫着追。追着追着,干巴很快把我们撇在后面,追远了。我们也紧追不放,可突然干巴就不见了。等我们追上前,发现一眼宽大的老井,干巴头朝下栽倒在里面,已经一动不动了。”
不久就要放麦假了,离校前要报名参加全公社举办的学校秋季运动会。老师动员学生们报项目。我照例什么也不报。放学时,我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往前蹭。马老师在旁边喊了一句:“华!我已经替你报了项目:1500米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