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趁疫情缓解,我专程赴山东高密一游,目的是亲眼看看莫言的故乡。
在位于原高密一中的“莫言文学馆”,透过围着的栅栏墙,远远地便看到王蒙先生题写的这五个大字。待走进院子,凑近了看,文学馆大门两侧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身居平安里心忧天下”,下联是“神游东北乡笔写华章”。此联乃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所书,据说是莫言的长兄管谟贤先生所撰。三个当代最为著名的大作家一下子就集于一体了,这使我对文学和书法产生了很直观的感受。进了馆,除了参观三层楼丰富的各类藏品、图片,我更加注意莫言关于书法的观点和他信手写成的书法作品,无论毛笔字还是钢笔字,都各有特色,值得一探究竟。
莫言最早对书法产生兴趣是在小学时期。他的繁体钢笔字和作文一再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这增强了他对文字、文学的兴趣。整体看来,莫言的毛笔字不如钢笔字。我就先论说一下他的钢笔字。莫言小时候的钢笔字已经无从寻找,但是他当作家之后的钢笔字由于写信和撰稿,得以大量保存下来。尤其是那些小说手稿,不但对研究其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助益,还使我们能够管窥他的钢笔书法与文学的关系。
在文学馆里,有一间藏室专门展放了一些莫言小说手稿。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细察其手稿,可以看出,莫言那时的钢笔字还是比较拘谨的,但是又透着硬气和英气,拘谨是因为要让编辑看清楚,故写得工工整整,而硬英二气则显示出莫言那种逼人的锐气,昭示着他的未来文学之路。到了《酒国》,从第一页就可看出,那些娟秀的小楷钢笔字,简直称得上上乘的钢笔书法作品了。间杂在字里行间的词句的改动也一览无余。作为军人的莫言,下笔有力,书写流畅,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他的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六岁,正是人生最华美健硕的时候。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丰乳肥臀》手稿,可以说是莫言的“手稿体”。在第一页的右侧是2001年写下的一段话:“此系《丰乳肥臀》的第一章初稿,后放弃重写,时在1994年春天。莫言 2001年7月25日记之。”紧接着又有一段文字:“现在看来,后来改定的第一章未必有初稿精彩……”2001年的这些文字笔画舒展、随意,这可以说是莫言的“札记体”。这两种文字的字体不太一样,前者属于钢笔楷体,后者属于钢笔行草体。2007年9月16日莫言在山东的一次演讲中,应热心读者之请,随手在一张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上用钢笔写下了他的“写人三原则”,即“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把自己当罪人写”,字迹洒脱、流畅,完全是得心应手之作。
在莫言出版的小说中,有一个版本比较独特,这就是2003年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 “插图本”《丰乳肥臀》。书中的二十四幅插图画的都是小说中的关键情节和人物形象,在插图中还有莫言的钢笔书法,抄录的是关于这些情节的语句。这种构思和书的装帧设计非常巧妙,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画家吴冠英先生的素描和莫言的钢笔书法互相映衬,平添了这部小说版本的独特魅力。这也是小说、绘画、书法和传播相结合的一个成功案例。
晚清诗人黄遵宪倡导“我手写我心”。其实,书法也在于写出书家的心灵世界,哪怕只是一瞥。在最近播出的纪录片《文学的故乡》中,片名即为莫言所书。可以说在莫言的故乡,无论是东北乡旧居,还是高密南关的旧居,都氤氲着浓浓的书法意蕴,充满了浓郁中国传统文化的汉字书写,把莫言的文学世界同现实世界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在南关旧居大门口,有莫言的老师徐怀中先生书写的四个古朴雅致的繁体汉字“莫言旧居”,在东北乡的旧居两扇大门上,多年来每年都书写上“忠厚传家远 诗书继世长”的红对联;进入五间简陋的住屋,在门框、墙上,也贴着“福”“人寿年丰”等各式书幅。莫言自己在《文学的故乡》中介绍称,在炕上看墙上贴着的报纸是他童年时代自修文化课的方式之一。
纵观莫言的毛笔书法,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在获诺奖之前,他是左右开弓,他的“左书”即左手写的毛笔字犹显随性、自在、别有趣味。2002年春节期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专程到北京平安里莫言的家中探访。莫言对大江先生说道:“当年你送我的一支笔(一支软头笔,既不是钢笔也非毛笔),我原先不会写毛笔字,但是用了大江先生这个笔之后,突然对毛笔有了感觉。”事实上,莫言对毛笔和书法的兴趣应该在小时候就萌发了,他辍学后有一阵子在大爷爷开的中医铺子里打杂,这段时间对繁体汉字及书法是应该多有接触的,只是没有条件练笔。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莫言集》中有一个场景:在高密东北乡平安村莫言的老家,大江先生用软笔写了汉字“世界文学同行”,莫言接着写“大江健三郎先生 莫言 二〇〇二、二、十一 农历马年前六小时 于山东高密平安村 莫言家”。两位文学大师用笔聊天,其乐融融。两人用的都是繁体字,莫言的书法较之大江,更潇洒一些。
莫言认为:“只有你能够熟练地使用毛笔的时候,也许才能对古典的文学、古典的诗词有更好的理解,拿起毛笔来似乎能够大概知道古人的想法,这也是借助某种工具寻找历史通道的尝试。”点出了当代人学书法的价值和意义。在“大美寻源——吴悦石 莫言 杨华山翰墨三人行”展中,莫言被邀请和人物画家、景物画家一起完成了多幅作品,文人雅兴和情趣由于这种合作而盎然凸显,饶有意思。这一方面说明了莫言的确下了苦功大练书法,另一方面则说明了书法水平的进步仍然道阻且长。
作家冯骥才在为《莫言书法说》写的序言中称赞莫言:“比起小说,他这些信手挥毫的书法,随口吟唱的打油诗,更松弛、更率性、更信手拈来、更逞一时的性情,在作家本人的层面上也就更直接更本真。”对于莫言大多数书法作品来说的确是如此,而在我看来,莫言近来的书法却增强了刻意、造作,这大概是由于他跟了一些书家练习的结果吧。这真是一个悖论。
我看过一套《茅盾文课墨迹》,茅盾小时候的文课即作文墨迹大都留存在这套线装的宣纸本中了,从中我们看到文与书的那种深刻的关系,往往在每一页当中还有朱批,有老师的点评。茅盾带些秀气的书写,后来成了茅盾体的特色,男人女相,堪为大才。莫言正是以长篇小说《蛙》而获得了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文学奖”,次年便获得了举世关注的诺贝尔文学奖。他的钢笔、毛笔书法,左右开弓,别有情致和趣味,再配上他自作的打油诗或一段自撰的带着浓郁文学色彩的文字,其书法往往成为情趣盎然的作品。这种书法创作,由于摆脱了功利性,而获得了自由潇洒的特质。
(作者系澳大利亚Anywill公司创办人,“莫言与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国化研究”项目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