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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我的二〇二〇读书报告
人到中年,怀旧是难免的,尤其读书,谈不上厌新,却日渐喜旧。回顾2020年,读来读去,还是那几本旧书。
找到回得去的“家”
张爱玲在《半生缘》的结尾处写到,曼桢跟世钧重遇,只是对他说:“能见面已经很好了……我们回不去了。”每次想起这个画面,耳边就会响起这句话,然后停顿在“我们回不去了”的感慨里。人生太多无奈,能有此一见之缘,已是“百世修来”的福分了。仔细思量,大至家国情仇,小至儿女情长,统统“回不去了”。人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已踏上“回不去了”的旅程。幸好在这个旅程中,有些美好的东西可以回得去,且只要你愿意,可以不时回去,比如读书——不断投入经典的怀抱,“沉潜往复,从容含玩”(熊十力语)。不管世事如何沧桑、世味如何淡薄、世故如何微妙,拿起经典之作,你就可远离喧嚣的外面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内在世界。
这个“内在世界”正是经典帮我们构筑的“家”。这个“家”,是我在今年5月重读《桃花流水杳然去》(王鼎钧著)中的《家——由子宫到天堂》一文时特别想到的。王鼎钧先生在文中提到,人的一生必须有四个家,不同的阶段住在不同的家中。人的第一个“家”是母腹,即子宫。人在母腹的姿势最舒适,罗丹雕刻的“沉思者”也近乎这个姿势;人的第二个家是“天堂的派出所”,由父母的爱与勇气包围在四周;人的第三个家是自己长大成人,独立营造的,一般是男女结合而成的,“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第四个家是每个人终将会有的,即宇宙,或曰天堂,每个人都是暂时被寄放在世上的,人生如寄是也,终有一天乘风归去。感谢先生点化,我所理解的家的内涵一下子被大大拓展了。但似乎还不够,我因此尤其强烈地想有所补充:人的一生应有五个家,其中一个家就是稍稍可以有点儿诗意栖居的脱俗之地,即人的精神家园。
每个生命多么需要一个能够让精神成长的家啊。人要脱俗,抵达诗意栖居之地这个家,离不开经典的润泽,因为经典是不断引领人向上的,让每个人超越自身的生命局限成为可能,也让每个人的灵魂随时随地得以安顿。
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可能就是一本本书的距离。这个距离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们能不能“回家”,回到什么样的“家”。
看不见的力量如何改变我们
今年重读的第一本旧书当然与疫情有关:《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贾雷德·戴蒙德著)。
阅读时强烈的感受是,这个世界上,改变世界的可能不是像我这种规模巨大的可视性人物,也不是威力无边的武器,更多的时候可能是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悄悄地起作用,就像今年的疫情,一下子就把整个世界格局以及其他很多东西瞬间解构、改变了。
另一个强烈的感受是,尊重历史,尊重科学,回归理性,回归常识,是人类战胜病菌最有效的武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这本书讲述四百多年来,人类命运和历史的改变,往往是由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诸如病菌引起的,书中列举了西班牙、墨西哥战争时,病菌决定胜败等诸多历史事实。比照现实中的疫情,书中在阐述为什么病菌产生于农业文明时,给出的依据无意中提供了两个对付疫情的基本常识:一是病菌需要宿主,离开人体即可灭绝,如果病菌杀死所有人,自己也就灭绝了,所以病菌“只能演化并此起彼伏于规模和密度较大的群体中”,这恰恰证明疫情期间远离人群、戴口罩出门有多么重要;二是人类在与病菌博弈中,基因中缺乏抗体的死亡了,具有抗体的存活下来,最终是存活下来的群体与病菌共存,长期斗智斗勇。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专家在疫情期间苦口婆心地劝我们要提高个人免疫力。
在我们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有时可能是某些我们看不见的力量在悄悄地改变我们。这些看不见的力量在悄悄改变我们的同时,也建构了我们的生命价值和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看不见的力量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它们催生的结果大相径庭。
在人的一生中,关键是去积蓄看不见的积极力量,就像树一样,扎根大地,悄悄在地底下积蓄看不见的能量,能量越巨大,地上的树干、枝叶越茂盛,一个人美好的生命状态,无非就是看不见的力量催生的茂盛之树的样子。比如,一个人读什么书、怎么读,看上去似乎无关紧要,实际上却暗中连接着他的思维习惯,乃至他的创造力。也就是说,一本本经典之作实际上是在悄悄积蓄一个人看不见的积极力量。
反之,有些消极力量在悄悄侵害一个人的思维力、创造力,比如过度追求外在名利,这无异于病菌,一不小心,它将让一个人付出尊严,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有智慧的知识”帮我摸到教育的门槛
十几年来,时间再紧,新购的书再多,每年我都会拿起《童年的秘密》(玛丽亚·蒙台梭利著)重读。如果说我真的懂一点儿教育的话,首先要感谢的是《童年的秘密》,是书中“有智慧的知识”帮我摸到了教育的门槛。
何谓“有智慧的知识”?就是能够透过现象,直达本质的知识。一个人的一生,能受到一本或几本书的影响,在它的滋养下积蓄暗中的力量,这其实就是得益于“有智慧的知识”。有智慧的知识,它会化学反应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敏感期”这个关键词:一个人在不同的生命阶段,自有不同的生命表现。这个观点是老生常谈,很多先哲都谈过,孔子在《论语》开篇说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陈嘉映先生也说过一句对我影响很大的话:“少有所学,壮有所为,老有所安。”
回到日常的教育,我们怎么来转化这些“有智慧的知识”呢?
继续回到“敏感期”这个关键词,我们可以一起回忆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在不同生命阶段的不同表现。
一般来说,在孩子0—3岁时,如果他是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养育的,他一定最听父母的话,比如小孩去朋友家做客,主人拿糖果给他,他一般会等父母允许了,才会接过糖。3岁以后,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这个年龄段,一般是最听幼儿园老师和小学老师的话,往往你闯红灯什么的,他会告诉你老师说不能干什么。到了小学四年级一直到初中三年级这个阶段,又发生了变化。我女儿读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周末我们一起出去玩,她穿了一件看上去裙子不像裙子衣服不像衣服的服装,我在后面悄悄跟太太讲:“很奇怪,她为什么喜欢穿这种服装。”我还没说完,她就转过头来,大吼一声:“又不是穿给你看的!”吼完以后,她的情绪慢慢平稳后,像机关枪一样道出为何生气了:“整天就说这件衣服不好看,我们班某某同学一直说这件衣服特别衬我的肤色,气质特别好,我同桌看我买这件衣服,也去买了一件!”这个阶段的孩子处于青春期初期,老师的话也不一定管用,他最容易受同伴的暗示,最在乎同伴的评价,有时候同伴的话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的心情。到了高中、大学阶段,生命表现又不一样了,他的主体意识开始强烈,开始渴望平等对话,渴望外界多听听他的声音,一张嘴就“我”字不离口,经常喜欢用“我认为”“我的看法是”等表达方式。
当你真正把“有智慧的知识”融入到你的生命中,往往能转化为行之有效的教育力。
以上这些感悟,都是往年受惠于《童年的秘密》中“有智慧的知识”而来的。今年9月,当我重读敏感期这一部分中作者转引的荷兰植物学家、遗传学家德弗里斯举的例子时,又有新的感悟:
就像一个好母亲一样,雌蝴蝶本能地把卵藏在树干跟树枝交接所形成的角落里,那里既安全又隐蔽,当这些幼虫钻出外壳时,是什么东西告诉幼虫它们所需要的食物嫩芽就在它们上面的树梢上呢?是光线!幼虫对光非常敏感。光吸引它,把它迷住了,结果这些幼虫朝着树梢爬上去,那里正是最亮的地方。
在那里,它找到了嫩叶作为食物,以满足它的贪婪的食欲。惊人的事实是:一旦幼虫长大到能吃较粗的食物时,它的敏感期就过去了,它失去了对光的敏感。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它失去了对光的敏感”这句。我想到的是,教育者是否对孩子的敏感期有足够的敏感,或许是衡量其教育水准的分水岭。很多时候,因为不够敏感,我们双眼所见的往往是假象,所以蒙台梭利才谆谆教诲我们,要从自己身上找到导致压抑儿童的那些“无意的错误”。
要尽量避免“无意的错误”,我们要敏感地洞察孩子在不同生命阶段的不同生命表现,并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遵循一些普遍适用的教育方式,比如,幼儿期,孩子对权威特别敏感,父母自身的“权威”(以身作则)显得特别重要;少年期,在“权威”的基础上,孩子对周边的环境尤其敏感,也就是说身边的人和事会一点一滴影响他、塑造他,所以,这阶段父母的陪伴非常重要;到了青春期,孩子对“平等”尤其敏感,这个阶段最好以朋友式的方式交往,平等对话,并能及时提供有效的帮助。
一旦敏感期过了,往往意味着与美妙的教育契机失之交臂。不记得是哪个教育家曾提过人格形成的三个“敏感期”:0—6岁是黄金期;6—12岁是关键期;12—18岁则为补救期。
教育是充满遗憾的探索之旅,如果多一点儿对“有智慧的知识”的敏感,或许会少一点儿遗憾,慢慢靠近生命,靠近美!
(作者系教育图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