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院士、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段进
安徽省淮北市采煤沉陷区治理之后的景观。本版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一座城市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转向?最终走向何处?
在翠色掩映的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中国科学院院士、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段进一直在解答这些问题。河北雄安新区、苏州古城、南京青奥轴线……这些光芒璀璨的“转身之地”,背后都有他儒雅的身影。
城市规划,一笔一画绘就的蓝图,改变的不只是城市的命运,还有无数人的生活。从1978年在志愿栏写下“建筑学”,到2016年获评“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及至2019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段进一直在与城市对话,推动城市发展,为城市赋予更多意义。从事城市规划设计与理论研究30余年,他创建和拓展了城市空间发展理论体系,较好地解决了城市建设过程中的历史文化断裂和自然环境破坏等技术难题。
师从两位大师
三十余年探索城市空间
走进段进的办公室,略感空旷,一面墙是图,一面墙是书,中间是一张方方长长的桌子。
图是他做的几个大项目,密密麻麻的线条是一座座城市的脉络和繁荣;书是搞了一辈子的研究,全是关于“城市空间”理论的,一排排特别厚重。
段进喜穿唐装,坐在桌前,颇有艺术家气质。“其实,我当年是想考艺术的,但机缘巧合让我走进建筑系,最终搞起了规划。”回望自己“入坑”建筑的经历,段进感慨道。
学生时代,段进先后师从彭一刚、齐康两位建筑大师。有意思的是,齐康是首届中国建筑界最高奖“梁思成建筑奖”的获得者,彭一刚是该奖项第二届的获得者,作为他们共同的弟子,中国南北两位建筑大师的思想在段进身上交融、碰撞和迸发。
“不研究城市的建筑师不是一个完整的建筑师。”受齐康影响,段进从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就专门研究城市,并将建筑空间理论拓展到城市领域,提出“城市空间发展论”。
空间问题一直是城市规划学科的核心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市设计从逐渐兴起到成为城市建设领域内的研究与实践热点,各种思想和观念百花齐放。在这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段进始终坚守在理论研究和实践应用的最前沿,成为赋予城市无限可能的探索者。
从1999年开始,他的研究几乎全部围绕着城市空间发展理论体系的构建,提出“空间基因”并创建解析与传承技术,认为城市规划“不仅仅要关注城市空间的物质属性,还要研究城市的社会属性、经济属性、文化属性和生态属性等”,较好地解决了当代城市建设中自然环境破坏和历史文化断裂的技术难题。
“城市规划不是孤立的学科,它的跨学科性是非常强的。”在城市规划领域长期的理论实践探索中,段进强烈地感受到完整的城市理论应当是建立在社会学、经济学、规划学、建筑学、生态学、行为学等多个学科基础之上的。而以往学科割裂式的城市空间研究,不但在理论上存在诸多缺陷,且在实践中也造成过重大失误。
“空间本体论”是段进城市空间发展理论体系的内核。他将城市发展与空间研究相结合,首先提出了在我国城乡建设中城市空间科学发展观的重要性和城市发展的七个新观念。以“空间”为核心,段进建构起整个跨学科的城市研究体系。
“我最近一直在读社会学和地理学的书,想把社会学、地理学大数据的分析方法,借鉴到城市规划中来。”段进说,城市空间并不是静态的实体,而和城市本身一样,是动态的、发展的,城市规划也不仅仅是对城市物质形态的设计,而要以社会的发展目标为关注点。同样,城市规划也是一直发展的,必须不断遵循空间自身的发展规律,为空间整体性和协调性发展做出综合安排和战略部署,为城市的现实发展服务。
多年来,段进一面做理论研究,一面在实践中应用和发展自己的理论体系。不论是苏州古城区的保护性改造,还是雄安新区起步区的“一方城”规划,抑或是“长三角”一体化的“水乡客厅”设计,城市空间发展理论所倡导的“遵循规律、协调发展”原则都得到了充分应用和拓展。
与此同时,他还为南京、天津、青岛、宁波等多座城市“量体裁衣”,提供规划发展咨询建议,城市空间发展论在现实意义上成为城市发展的思想方法与方向指导。
“我现在还是忙得不得了,手头还有几件大事要做。”采访中,段进手捧清茶,不疾不徐细数着手上的任务,“在项目规划上,第一是继续雄安新区的规划,第二是‘长三角’一体化的规划设计,第三是北京长安街的改造规划;在科研方面,我现在带队做特色村镇保护与改造技术方法的研究,也是国家科技重大专项。”
守望东方气韵
做有中国味道的城市
今年国庆期间,长安街繁花似锦的景象令人印象深刻,沿线十处各具特色的主题花坛如期亮相,营造出热烈、喜庆、欢乐的节日氛围。而在这背后,长安街循序渐进的微改造工程已经进行了很久,段进为此忙活了几个月。
“你别看就是几棵树、几盆花,就生成的环境与空间而言,反映的是人和自然环境关系的设计,是文化的问题、哲学的问题。”段进说,空间设计到细微处,一条街道比如长安街沿线的绿化带宽度、停车位的设置、建筑的立面改造、街边花坛的变化等,都要从价值观、世界观讲起,“从最高层面来考虑这个事情,要天人合一、师法自然。”
这些中国文化和哲学的思考,体现在段进的每一处设计。从他办公室墙上的雄安新区鸟瞰图上看,青山绿水环绕下,5个城市组团依托平直的主轴规整排列,风景与建筑,相映成趣。
雄安新区,不仅是万众瞩目的“千年大计,国家大事”,更被称为“从一张白纸上缔造世界级城市群的中国样本”。这座意义非凡的东方新城,已经在段进的案头“修炼”了三个春秋。
2017年的一天中午,段进突然接到电话,让他组5个人的团队去参与雄安规划。事发突然,虽说当时雄安新区已然名声在外,但这么大的事情跟自己联系在一起,段进还有点儿怀疑,直接找到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领导确认,这才得知住建部在全国点名6位城市规划专家参与雄安新区规划,自己便是其中一位。
时间非常紧凑,接到通知后次日晚上,段进带着团队直奔北京,与全国其他顶尖城市规划团队一起,封闭起来投身“千年大计”的规划设计工作。“我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要给雄安赋予一张‘中国脸’。”段进现在回忆起来还是略显激动。
和西方不同,凡是经过规划的中国的传统城市大多是方方正正,但雄安初期的规划并没有太注意这点。“我们一直在思考怎么保护弘扬中华优秀的传统文化,彰显地域文化特色。”段进坦言,自己和团队咬定一点——要在规划的具体形态上做到“世界眼光、国际标准、中国特色、高点定位”,其中“中国特色”决不能丢。
“段老师一直都在一线,几乎每天都到凌晨才能休息。”跟随段进13年的青年规划师赵薇当时也是东南大学“雄安梦之队”的一员。她回忆,雄安新区规划工作强度很高,但为了将中华文化的理念精髓融入雄安新区的规划方案,平日里就爱看国画、讲究衣着带有东方纹样的段进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雄安新区这么大的一个事情,当然要融合中国传统的一些理念,这样做出来,老百姓才满意,才喜欢。”在很多地方,段进都说过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浓烈情结。在一篇论文中,他曾把威尼斯和苏州两座水乡古城放在一处对比。两座城市地理环境类似,却展现了截然不同的城市风格。威尼斯的热情奔放和苏州的温柔沉静,都充分体现着当地沉浸多年的民风民俗,或者说是积淀成百上千年的民族性格。因此,在与其他团队的多次讨论“PK”中,他始终坚持将中国传统的东方气韵融入雄安,以诠释“中国样本”。
“如果给中国老百姓设计向西开的房门,或规划一条斜着的城市轴线,他们一定会觉得别扭。”段进说,中国传统城市规划讲究“山川定位”“方正形制”“中轴对称”“街巷里坊”,这些具有浓厚中华气息的空间基因,都在雄安新区起步区的规划中被传承下来,为起步区大框架的最终确定提供了文化底蕴的支撑。
最终,“一方城、两轴线、五组团、十景苑、百花田、千年林、万顷波”,成为雄安新区起步区的规划风貌,特别是“一方城”的构思设计,便来自于段进的提议和坚持。
“一个方城规整居中,中华传统的营城理念得到了充分体现;两条轴线延展,又融合了当代城市开放包容的精神;各个组团因势利导,规范中又有灵动。”段进一点点描绘着挂在办公室的雄安新区鸟瞰图,在他看来,自己及其团队对雄安新区起步区作出的最重要贡献,就是在新区规划注重生态文明建设的同时,传承延续了中国传统文化理念,在规划上体现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城市风貌。
整个规划阶段,他带着团队与全国精英合作,为雄安新区确定了“北枕燕山山脉,南临白洋大淀,西望太行群峰,东通渤海雄湾”的大山水格局。新区起步区也在“天人合一”“师法自然”等传统理念的指导下明确了“北城、中苑、南淀”的空间格局。
基本确定了新区规划大框架后,雄安向世界发出邀请,征集规划设计方案。彼时,由段进和王建国院士领衔的东南大学团队的设计方案,从全球279家顶尖规划设计公司当中脱颖而出,成为最终的三个优胜方案之一,这也是所有方案中唯一没有和外方团队合作的作品。
这份作品让段进在日后成为起步区核心——“一方城”的城市设计主持人,让东南大学团队在举世瞩目的雄安新区建设中留下了举足轻重的痕迹,也推动了全国规划行业的一大进步。
“在雄安建设之前,全中国各省市的规划标准其实是不一样的,到底以什么标准来建设雄安?这在当时是一个问题。”段进说。为此,雄安新区委托段进担任首席专家和技术统筹人,联合全国100多个专家,用一年多的时间编写了《雄安新区规划技术指南》,“原来规划、设计等各个领域都各有各的规范,很容易打架,现在这个标准包括了规划设计涉及的全要素,如果以后全国推广,那中国规划领域将发生重要变化”。
平日里,段进是个讲究生活意趣的人,在闲暇中听几段民乐、赏几幅画作,在平淡中保持仪式感,是他生活的常态。“段老师平时是极儒雅,极从容的。”学生们说,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段进颇有中国传统文人的风范,这份风范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还糅合在了各类项目里。最近,段进又再次忙碌于国家的“长三角”一体化战略,投身江南“水乡客厅”的规划设计,做最中国的“全世界滨水人居环境的典范”。
城市规划就是生活
给“生命体”量体裁衣
“城市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段进一直这样说。
在从建筑空间理论向城市空间发展论跨越的时候,段进努力提出自己的中国当代城市设计思想。与单个的建筑设计不同,城市要复杂得多,内容多维、数据庞大、思想多元、政策多变,而最终要导向发展,需要在更广阔的领域进行系统设计。
“城市规划绝不能照本宣科,全世界没有任何两座城市是完全一样的,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尽管有些共性,但更多的还是个性。”在段进眼里,大多数情况下,城市空间发展论的实践,常常要超越城市空间的范畴,走在城市设计学科的模糊地带,成为一种城市社会的改良运动。
换句话说,在段进的职业生涯中,要解决的城市发展问题都很复杂,“普通的问题不会来找我们,通常都是问题特别重大,把握不住了,才需要我们去帮助解决最难的问题。”在多少年里,段进的生活就是一件事做完了,布局全部做好了,设计的内容全部法定化,之后再到一个新的地方,寻找和解决一个新的问题。
作为一个城市规划团队,段进带着弟子们出理念、出框架、出设计思想,但考虑最多的却是技术上的落地,从不讲空头理念,必须针对任何一个城市的一个具体问题。
“我一直都跟学生和助手们说,问题导向是很重要的原则,必须针对具体层次、具体问题,而不是拿一个模板去套,”采访过程中,段进语调平静,却坚定地数次强调,“我们做出来的方案一定要能落地、能实施。”
为了与一座城市建立联系,和这个生命体有效“对话”,每一个项目正式开始前,他们往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有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做历史研究。”跟随段进学习6年,刚刚博士毕业的兰文龙说,“段老师时常和我们讲,一座城市可能有两三千年的演进史,它们可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在阅读了大量文献资料,研究过城市现有的规划图纸后,段进便带领团队在城市中实地考察,配合图纸,兜兜转转,仔细观察,寻访座谈。一来二去,城市的问题就会逐渐显现。
“总体规划做好了,理念到位了,改变的可能是一座城市的命运。”每次提到自己经手的项目,段进都眼中有光,他每到一个地方,都是要求先去市井社会转转,在最真实的当地生活中感受几天,“一个设计影响的是当地几代人的生活。”
2014年,段进受邀到安徽淮北市进行规划设计。当年的淮北依山而建,整个城市都挤在山脚,一个不太大的地级市,人口密度却很高。刚到淮北,市政府想先开会交流交流。段进说:“请等两天,我先看,看完我们再交流。”
对段进来说,设计思路出来之前必须第一时间感受城市的特质。一头扎进当地几天之后,他就渐渐发现了淮北城建拥挤的症结。原来,淮北是一座煤矿城市,大片的采煤沉陷区挡住了城市发展的去路,而原有的市政规划对沉陷区束手无策,只能以树木遮掩视野,当地老百姓就在沉陷区倒垃圾、在附近养猪,一到夏天蝇虫乱舞、恶臭连连。
段进意识到,如果这座城市继续往山边挤、往山上爬,那就会越来越舒展不开,只有直面采煤沉陷区的改造,将沉陷区作为一种资源,而不是一味躲避,淮北才能展现更好的风貌。
针对清理采煤沉陷区,段进大刀阔斧提出思路:做好水源整治,利用沉陷区自然的地理条件引水成湖;清掉垃圾和猪场,来年春天在周边全部撒上便宜好用的波斯菊花种;拉开城市框架,在沉陷区另一边建设新区,一桥横贯新老城区。
三条建议一提出,淮北市主要领导顿时豁然开朗。随后几年淮北按此推进城市建设,采煤沉陷区成了淮北最美的风景。休息日,老百姓们都来游玩拍照,说淮北有了新气象。2019年,部分省市矿山生态修复暨采煤沉陷区治理座谈会在淮北召开,淮北重点改造整治的绿金湖作为当前全国地级市中面积最大的人工内湖,成为采煤沉陷区整治的典范。
“原来那个沉陷区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又脏又臭,现在可不一样了,大家平时也都喜欢到湖边转转。”今年6月,当地老百姓和段进这个“外乡人”说起城市这几年的变化。作为“幕后人员”的段进欣慰地听到,现在的淮北,湖水清澈,规划得宜,“这个事情做得好的话,不单单让当地满意,我们自己也很有成就感”。
很多次,段进都跟学生和团队反复强调,城市规划不是单纯的工科专业,连他自己也不是个“传统”的大学教师。“给学生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很多老师都会拉个书单出来,让学生们一本本看过去,我就不这样。”段进说,每次他都会从工程项目的经验和故事谈起,告诉学生,在专业理论学习的基础上,规划师还要对城市、对生活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思考。
“城市规划这件事情,就是生活本身。要关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这是段进跟学生交流的口头禅。
在赵薇看来,段老师做规划项目的时候特别注重计划落地,从不言虚,“‘笔上画画,墙上挂挂’的规划方案,老师决不会做。”而在学生兰文龙眼里,段进的课堂从不会出现枯燥的“背书”式理论讲解,都是他多年的一线规划经验和专业知识的结合,学生们听来生动又有趣。
“城市规划是一门融合多种专业知识的学科,宽广的知识面是需要在生活中不断探索,日积月累才能形成的。”因此,学生们想参与课外活动,段进也从不阻止,相反还会鼓励。“我们真的不是大家认为的那种常规的工科生,不是每天一心一意都扑在办公室搞研究。‘走出去’看看对我们专业的精进其实特别重要。”赵薇说,段老师决不会因为“不是本专业的东西”而制止学生参与多样的活动,而是会因势利导,让学生将专业与生活更协调地契合。“你们年轻人最近都喜欢玩儿什么?”这是段进时常问学生的话。年轻人喜欢的电影、音乐、各种新鲜事物,他也都乐于尝试。
“城市空间的规划,不仅仅是社会发展规划和经济建设规划在地域上的投影。”采访的最后,段进很严肃地说,城市空间从来不是一个被动和静态的实体,而是一种有能动性的动态过程,因此空间整体规划是人居环境优化的需要,也是人居环境优化的保证。
傍晚,东大榴园里静悄悄的,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一墙之隔的巷子里烟火气升腾,金陵古城的悠悠文脉和市民生活交织在一起。“我们在创造空间,空间也在改变我们。城市从来不是设计出来的,而是空间、自然与人文互动的结果,由多种深层结构共同作用、交织形成。”段进说,城市空间并不是扩大的建筑,也不是建筑的集群,不可能完全按照设计蓝图一蹴而就,只有将公众参与深入到具体地域、社区的规划设计中,将公众的生活纳入城市规划的核心位置,这样建设出来的城市才会是让人民群众记得住乡愁、托得住归属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