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 绘
码上听见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大学同学,1938年他们考入西南联大,在五百里滇池侧畔相识,一生携手,养儿育女,白首成约。父亲赵伯礼,1915年生,江苏武进人;母亲刘世琮,1917年生,成都新繁人。时光如梭,又至清明,绵绵追思间,父亲和母亲的历历往昔,又都一齐来到我的眼前……
山河破碎 文脉传承不绝
1937年上海沦陷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踢碎江南明珠一样的水乡,时艰愤激,国破无家,父亲离开武进老家,流离颠沛,辗转千里去到武汉。之后武汉沦陷,父亲逆长江、入夔门、来到了当时的陪都重庆。之后考入西南联大。西南联大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丰碑,在国运维艰、物质极度匮乏的8年办学时间里,名师云集,人才辈出,声誉盖世。
时值抗战,国家饱经苦难,父亲和母亲不知多少次给我们讲国破山河碎的国难之殇,家恨之痛。那时日本的飞机毫无障碍地定期轰炸,而且在上一周就要预报:下周某日、某时,轰炸西南联大,侵略者欺负人可以到如此猖狂的程度。所以躲防空警报是那时联大师生的常事。听父亲说,一次华罗庚和几个学生藏身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他和几个学生在里面努力用手挖,外面的师生用工具接应才脱离险境。
母亲说,一次往防空洞跑的时候,她忘了外公给她的怀表,跑回宿舍去取。再跑回来时,刚才还在身旁的女生被炸倒在地,满身是血,回过头看女生宿舍,已经被炸坍塌。母亲说,日本飞机何等肆无忌惮啊,总是飞得很低,且对准宿舍屋脊正中投下炸弹。后来有了史迪威将军的飞虎队机组,才遏制了日本空军的嚣张气焰。我曾经问父亲,西南联大并非军队,日军为什么这样凶狠地轰炸呢?父亲说,因为中国最优秀的文化人聚集在这里,他们想要炸断的是中国的文脉!
《曲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父母反反复复讲述的国恨家仇,那种痛,那种传承文脉、振兴国运的誓愿,就这样深深根植于我们心底。至今每次国家阅兵,当中国空军驾驶的雄鹰在轰鸣声震之中呼啸而过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热泪满面。中国文化五千年历经血与火的磨砺而不断,是因为文脉的基因深深根植于中国的每一个家庭,在每一个家庭里世代传承。
反知识年代,文脉传家绵延
我们从小就喜欢翻父母的藏书来读,根本不懂的专业书也翻来看,只要看书就专注得很,我好几次读着读着就趴在书边酣然入睡。有一次爸爸带回一本好书,母亲说让我们先看,谁知天快亮时姐姐发现母亲挑灯夜读竟已经读了大半。一本好书带回家就是全家的好心情,一家人真正入了读书的“三昧”境界。
父母的历史古文极好,古诗文烂熟于心、吐韵如锦、珠落玉盘,我常常笨拙地效仿。小学时候读了唐诗三百首,背诵《琵琶行》给父母听,将“初为霓裳后六么(音yao)”读成“什么”的“么”,父母开心地笑弯了腰,说我认真读错字的样子好可爱。读中学时第一次听父母说到“日近长安远”“不闻人从日边来”的故事,古人的思辩如此高明、生动,让我惊奇万分。父母那慈爱的笑容至今还在眼前,让我一如初读唐诗的蒙童,永远在父母的循循之中,向往书香、向往智慧。
在后来那段风雨如晦的反知识年代,父亲和母亲饱受坎坷,身陷囹圄时最担心的却是我们少不更事、丧失理想,迷失人生。于是不断写信反复叮嘱我们:“困境中的坚守最可贵;要有理想,爱日惜力;一个国家不可能不办大学,我们还会重上大学讲台,你们也还有机会读书,一定要有准备,机会来了才能抓住。”我们听进去了,手不释卷成了习惯,积水成渊,期月有成。
失学十余年之后,我们姐弟都以优异成绩抓住了读大学的机会,父母极为欣慰。父亲提笔手书,叮嘱我考上大学只是学问之伊始,要不断进取,以成真正的学问。迄今四十多年过去了,父字手书一直放在我的桌面,过庭之训,每饭不忘。
我家的藏书在文革时被抄一空,父亲从“牛棚”回来后,就借来唐诗宋词元曲、诗词格律等古籍,用手抄的方式重新开始积累家学的文本,挥毫泼墨,吟诗赋词,笔走龙蛇。现在我的墙上所悬皆为父亲遗墨,俊逸流畅,结字隽永。
弟弟也是从那时开始临帖《灵飞经》,父亲总是笑着鼓励说:“嗯,再写。”又将王献之习书法写干一池清水的故事讲给我们。现在弟弟在家里独辟了练书法的小书房,所临之帖都是父亲留下的,他说临帖如父亲在侧,见帖如人,不禁唏嘘。
中国文脉有“德才学识”“修齐治平”之谓,父亲和母亲时常深深感念西南联大恩师们的道德文章、绝世才情,也几十年努力践行着西南联大的学识卓越、德性高洁。父亲的学生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父亲的学问有多渊博、对学生有多好、讲课有多精彩、字有多漂亮,你不知道我们学生是用“伟大”二字来形容你父亲,你不知道……的确,我只知道,父亲的德才学识,无愧于西南联大。
义方之训,如川之流。父亲和母亲专业精湛,博学卓识,人格卓著,精神百世。几十年耳濡目染,‘如时雨化之’,我们知道了何为学识,何为学者,何为家国情怀。故而不敢固步,不敢懈怠,高山仰止,卑以自牧。
古人云: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如持左契,交手相付。父母把中国文脉的基因和智慧传递给了儿女子孙,文脉在我们这个家庭中生生不息,“见其进,未见其止”。我们延续着父母的生命,努力实现着父母的平生之志,孩子们无不奋发向上,成为各自领域的专业精英,足可告慰父母。
更可告慰父母的是,如今的国家再不是80多年前任人欺凌的中国,江苏老家明珠一样的江南水乡,更加美丽如画。母亲常引用《孟子》所说的“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如今中国,民富国强,时和岁稔,黎民丰衣足食,远远不止衣帛食肉。多少年为之奋斗的小康已经光明初现,中华盛世的朝阳已经再现。
白首成约,文墨相濡相偕
父亲精通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才华横溢,母亲更是满腹诗书。父亲喜欢题扇,母亲总是替父亲研好墨,然后在一旁做手里的事情。父亲一边写一边念着,有时候记不准确了,停下笔回头望着母亲,母亲总是笑吟吟地脱口而出,父亲也满面笑意,接着写下去。写完了,两人议论一番,然后母亲帮着压好纸扇,父亲选出他满意的印章盖上——此情此景,穆如春风。如命俦啸侣,一觞一咏;如天机云织,生死契阔……
父亲写的最后一个字,是给母亲70岁生日写的“寿”字。那是父亲去世前半年,重病卧榻,站立已相当困难,双目视力也几乎为零。我在方桌上准备好纸笔墨砚,扶着父亲从卧室走到小厅,把蘸好饱满墨汁的毛笔放到父亲手里,然后把父亲的手移动放到“寿”字第一笔的起点,轻声说:“爸爸,从这里写,你要站稳哦”,然后全力扶着他。母亲站在方桌另一边默默看着。
父亲凝思片刻,全靠着几十年谙熟的书法笔道,用已经不灵活的右手挥动着巨大的毛笔,舞动乾坤。墨色飞舞,遒劲而飘逸。笔力透纸,穿云而裂石。“寿”字的最后一点,从右上挥笔到左下,复又回锋向右,虚墨若续若断,仿佛横绝太空,最后稳稳落笔一点,画龙点睛,下笔如神。当父亲聚集了全身力气运笔收笔于最后一点时,几乎全身倒在我肩上,我差一点没站稳。
我用力扶着父亲,欣喜地说“爸爸,这一点正在位置上!”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坐下歇息片刻后,我换上中楷,父亲循着我给他指的位置,又写下几行“献寿”的题跋。等父亲写完,我才发现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字后来用玻璃框装裱了。第二年又到母亲生日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之后每年母亲的生日,她都要取出这幅字,放在桌上,久久凝望。后来母亲在病重卧床中过生日那天,母亲久久地凝望着父亲的遗墨,久久地抚摸着字框,轻轻呼唤着父亲的名字说:“你走了8年了,我也病了,你为什么还不来带我走啊?”
再一年,到母亲生日的时候,父亲已经带走了母亲。从此他们——共守福地,千古相随。
(作者系重庆师范大学教授,重庆市家庭教育专委会理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