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没流行三轮车,当各式各样的木箱子和皮包七横八竖地拥挤在定海东门汽车站的时候,告别的时刻就悄然来了。犹如季节的轮换,我们这帮在八一届中文班里栖息了3年的候鸟,也要飞回各自的家。
小时候,听母亲说,人就像一只鸟,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总是离不开那个巢。1981年9月那会儿,我们这群来自于边远小岛的男孩女孩,就像鸟儿一样从岱山、嵊泗的小岛村落,乘坐808轮,聚集到了定海。
那时,我被热情的师哥迎领着,挤进一辆专接我们的大客车,踅进了位于昌国路的浙江师范学院舟山分校。那时起,我睁开年少惺忪的眼,开始张望大学的天空到底是深还是浅,是高还是低,并逐渐在文学梦里构筑自己的青春和未来。后来才明白过来,其实在师专里学的只是一门生活的技艺,而并不是如何做一位文学大师。
日子在“青梅煮生啤”的对话里,在“美女与野兽”的笑声里,在穿风浴室大声嘶叫“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中,在窗外梧桐叶子落了又绿、绿了又枯的轮回中,一天天翻过去。课堂上,姓王的老师,晃悠着那颗桀骜的头颅,厚墩墩的嘴唇里不时溅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珠玉,那纵横捭阖的气势,时时激荡着自己对诗、对青春、对金戈铁马的向往。姓方的老师,操着一口纯正的“a”“o”“e”标准音,让我实实在在当了一回幼儿园的小朋友。后来他赠我一本大著《舟山方言研究》,我从定海带到大衢,又从长涂带到高亭,爱不释手。姓严的班主任教我们写作,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一脸的书卷气。第一次作文讲评,竟围绕我的习作展开。我在惊惶中努力隐藏那一丝忐忑不安的喜悦,这种喜悦是我半生中唯一的一次。胖胖的虞老师,一脸的灿烂和纯情,每次讲解《红楼梦》,说到动情处,眼圈儿就红了起来。讲着讲着,班上的女生竟都以为自己就是那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暗自神伤……
然而,三年一瞬间,一切都即将成为回忆。我明白了,这其实是一场注定要告别的相逢。
到了“四大皆空”的大三,我似乎才体会“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情绪。同班同学里,有人配对成双,有人失恋忧愁,也有人苦夜相思。而我,总是抱怨自己长不大的我,这时也渐渐变得敏感起来,偶尔也会对着月亮,吟咏“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样凄美与冷艳的诗句。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许多夜里,我站在道边的梧桐树阴里仰望,听蝉儿在孤寂中低鸣。有时,几乎能听见空气在耳际闹哄哄地游走。清朗的月光一泻千里,发出金属般的银灰色声响,幽雅而宁静。
1984年,终于来了。在熙攘的人流中,定海的车站穿梭着一个又一个相逢而又告别的故事。我送小兵上了客车,渐渐地,在客车快要动身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竟然模糊起来,一下子,这个世界没有了别人,只剩下了自己。我克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竟然哭得很伤心。岳兴也哭了,俩人相拥着,倚着车。迷蒙中,车上的小兵似乎也有些眼红。那份真情,那份真诚,那份真心,是那么纯粹,现在竟杳无踪迹,无处可寻。
现今,偶尔路过定海,记忆中师专的外墙早已不见踪迹,只有状元桥上的青石板依旧,只有桥边的衰草依旧,在秋风中笑立。学校也已搬迁,旧址里新楼林立,置身其中,满眼是一种找不着北的感觉,一切都是新的了。
这些年里,我的老师们一定依旧指点着文学大师们的“江山”,课堂上,风华正茂的师弟师妹们也一定像当初我听他们讲解“狮身人面像”时那么纯真,还有一脸的羡慕与迷惑——只是他们不懂,那些大师们的“江山”正越来越成为一种遥远的传说了。
(作者单位系浙江省岱山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