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望去，在我的世界里，竟然不曾有过落叶。
花开花谢，叶茂叶落，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常见的现象。然而，从小至今，我见过无数的花谢，却想不起一次树叶的凋零。
我出生在中国花木之乡江苏如皋，举头便是花树，放眼总有庄稼，目之所及，满是葳蕤的叶子。就算是万物凋零的寒冬，也有许许多多的绿，在无畏地舒展着。
生活在一个充满叶子的环境里，说没有见过落叶，不是出于傲慢的无视，就是源于虚伪的谎言。写下题目的时候，我就猜想，这个自欺欺人的说法招来的质疑会比全世界的叶子还要多。但我确实只见到“落下的叶子”，却似乎从没看过“叶子的飘落”。甚至很多时候，我完全注意不到落叶，不管落叶是怎样忧郁、怎样静美、怎样铺展出一条条金色的道路。
小时候，我最爱在村庄里疯跑，和小伙伴们穿越小河、田畴和树林，追逐风声、蝴蝶与野兔，也会摘下一朵朵绚丽的花，扯下一丛丛碧绿的叶，点缀一种种有趣的游戏。我们玩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毫不顾及花的疼痛、树的创伤。花树果木太寻常，在我们一群野孩子的心里，没有一丝爱惜与珍藏。
现在想来，我的童年时代，落叶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父母有时候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我从不曾去想一想这是花还是树的叶子，只顾往外面冲，疯过一轮又一轮，才回来吃饭睡觉。
那时候，唯一让我悲伤的坠落，是一只鸟。我无数次仰望过疾飞的鸟影，也无数次倾听过悠扬的鸟鸣，可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只美丽的鸟儿，突然“噗”一声，摔落到我眼前，在我心里划过一道疼痛的弧线。地上应该是有一些落叶的，但在我的记忆里，只有那只让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死无常的鸟，所有落叶都消失了，甚至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连我的感觉，似乎都在那一刻消散了。
在我成年之前，与落叶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初中时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仰望高天之上的白云变幻，河水潺潺，风声簌簌，好像有一些叶子落下来，掉在我的旁边。而我，魂魄高飞，随着白云悠悠荡荡，哪里顾得上那些平常的叶子。
只有在文字里，落叶才与我如此接近。我勉强能算个读书人，读过的古诗词里有很多关于落叶的主题与意象。无论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疏阔，还是“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的惆怅，抑或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闲雅，都让我遇见那些文字背后的古人，看清他们的行止与表情。他们在飘飞树叶的情境里渐渐走远，形容清晰，树叶却模糊着，成为对焦不准的背景。
我第一次看叶落，还是在书里。从师范毕业，教书几年后，我看到了一个关于生命的童话，美国人巴斯卡利亚的绘本《一片叶子落下来》。作者以一片叶子经历四季的故事，讲述生与死之间的微妙平衡，文字简单冲淡，却在我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在我印象中，文字里的落叶都怀着失落与悲伤，这本书却把落叶写得很快乐，叶子不知道自己死了会到哪儿去，却坚信春天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回来，但是生命会回来”。而它们的存在，“是为了太阳和月亮，是为了大家一起的快乐时光，是为了树荫和老人和小孩子，是为了秋天的色彩，是为了四季，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在我的世界里，落叶究竟是怎样的呢？我没有留心看过任何一片落叶，也就错失了无数来自季节的致意。如果一片叶子隐喻一个孩子的心情，我又疏忽了多少童心的烦忧与欣喜？
那天下午，我特地来到一棵树旁，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片叶子落下来，一片、一片叶子落下来，一片片叶子落下来……渐渐的，那些沉静的叶子，飘满了整个世界。我想了很多很多，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想，只知道有一种感受，如水一般，在滋润着我粗疏的人生。
后来，我搬到了金陵，像一棵迁移的树，努力站在陌生的空气和土壤里。这棵日日奔走的小树，每片叶子都是一只忙碌的脚，舍不得拿出哪怕两片，作为心灵的眼睛。
我时常踏着一路落叶，不停地行走，疲乏而沮丧，尤其怕看叶落，怕由此看清自己精神的凋零。我盼望这落叶都消失，叶落都复原，每一个日子都能自如地生长，却又明白，这只能是虚妄的想象。
又过了几年，我从网上读到一句话：“叶子落下来，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觉得很好，却又想：叶子落下来，也许是自己的选择，它不想所有的日子都与从前雷同，沉溺依旧。
忙碌之余，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与器物上，有时会专心地看杯中的茶叶，看这些被摘下的叶子，一点点地挣扎、挺立、舒展，最终放松、坦然；有时会投入地听窗外的风声，听这些飞奔的气流轻轻抚摸也许下一刻就要掉落的叶子，宁静而欢喜。
我听到自己在纯粹的风声中跟着歌唱，一点点地上升，把白云都濡染上了绿意。我看到自己在快乐的清歌中慢慢飘落，一点点地滑翔，让大地上流动起一道道轻灵的剪影。
出了大门，我走向一棵树，走向无数棵树，端详着那些在我的世界里被一次次遮蔽的落叶，如同端详着自己一片片抛下或遗落的心情。
我想把那些落叶，把那些消失的时光找回来。
包括，我的梦想，孩子们的童年。
（作者系《江苏教育》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