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日是全球第12个“世界自闭症日”。我国自1982年首次发现4例自闭症儿童至今,自闭症谱系人口已增至近200万。该人群不哑,却似乎有口难言,常用尖叫来引起关注;不聋,却对呼唤充耳不闻,喜欢安静地躲在自己的世界;不盲,却对人视而不见,不注视他人的目光。在外界眼中,这些症状可被归结为社交障碍和重复刻板行为。但从自闭者的角度,这些症状背后反映出他们对世界怎样的感知?子非鱼,焉知鱼的世界。外界与自闭者的世界似乎隔了一个物种的距离。而自闭症人群寡淡的表达欲求及有限的语言能力,更加剧了我们对该群体的无知。
《我的IQ150:一个自闭症天才的自我发现》([英]丹尼尔·塔米特 著 焦孟津 译 万卷出版公司)作为一部由自闭者写就的作品,可以想象有多么不可思议且难能可贵!任何一部作品的成书都依赖于作者的语言功底,而对常人来说并不费力的语言表达却常常是自闭者的典型弱项。因此,这本书的问世得益于作者丹尼尔·塔米特(Daniel Tammet)恰是自闭症谱系中罕见的有超常语言能力的个体:他通晓10种语言,曾在一周内学会冰岛语,甚至自创了一种“曼提语”。作者不仅语言能力超常,还有极强的数学能力。作者的“天才”,决定了他并非自闭症谱系中的典型患者;但也正因此,我们才有机会穿过自闭者惯有的语言屏障,从当事人的角度身临其境地切身感知自闭者真实的内心世界。
回避、刻板与执着
既称自闭症“谱系”,就意味着不同患者的症状表征呈现一个维度多元、轻重不一的连续状态。作者在书中直言“有多少个自闭者,就有多少种自闭症亚型”。但不同亚型必有共性,才能被纠集在同一“谱系”麾下。这种共性被美国第五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总结为社交障碍及重复刻板行为。作者也不例外,他不喜社交,却对循环往复的数学运算乐此不疲。
作者对这种秩序性甚至有种不容侵犯的捍卫感。他在书中敏锐地指出电影《雨人》将原著中的111根火柴改编为246根牙签并非明智之举:111这个数字本身既像三根火柴棍,又能让自闭者产生火柴燃烧般“满目白光”的通感;因此,111和火柴本是黄金搭档,而246和牙签的组合就消减了这种美感。作者不容苟且的数字秩序感更是潜藏于书中每一处行文落笔之间:作者几乎未遗漏对任何一次排列组合或概率的详细推算及对任一微小事件发生年份的精确交代(小到一幅画的创作时间)。
作者对数字的高度敏感,甚至被用来弥补其对社交的异常迟钝。作者曾在另一本自传《星期三是蓝色的》(Born on a Blue Day)中不惜用数章笔墨表达对数字朋友般的信赖,有一章更是以“算数让恐怖学校有了伊甸园”命名。数字的确定感和可控感似乎为社交屡屡受挫的作者提供了一个心灵避风港:他被同学捉弄时,常一个人躲进树林里数树叶,或者闭眼做2的次方运算。数字甚至可以帮助作者理解他人的情绪,“如果一个朋友很沮丧,我会想象他坐在‘6’的黑色凹洞里”。
逻辑力与创造力兼具
人类的逻辑思维依赖步步推演、环环相扣的近端推理能力,而创造力则需要灵光乍现、恍然大悟的远端思维跳跃。这两种看似异质的能力却在自闭者身上达成了和谐的统一。作者在书中提到著名的“六人联系世界理论”时,竟给出了鲜有人知的严密证明步骤,足见作者思维的逻辑本性。自闭者的逻辑能力的确无甚惊奇——它是自闭者钻研较真行为赖以存活的土壤,但若说墨守成规的自闭者有着高创造力就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了。而书中数次提到的自闭人群中常见的“通感”,也许会刷新公众对该群体创造力的刻板认知。
自闭症谱系障碍通常被看作一种神经系统发育障碍。研究发现,自闭者的大脑抑制水平仅为常人的1/7,因此大脑异常活跃、远端脑区也能产生非正常交叉连接。这些远端联系大大增多了心理加工的通道和线索,使自闭者在看到同样的事物时,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很多常人意想不到的新异“通感”。比如,作者会觉得合数粗糙、质数光滑,π像蜿蜒流动的三维彩色回转画廊,好奇书上的数字为何不印成它们应有的颜色,可以凭借直觉判断出冷僻字agedness是真实存在的,甚至肉眼不可见的紫外红外光也能被作者的大脑捕捉到……
诸如此般的“通感”赋予了自闭者惊人的创造力。书中提到,一名自闭画家将自己痴迷的方格和历法结合,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名人历法肖像,此创意被艺术界奉为佳话。
更似电脑还是人脑?
自闭者常被称作“人类电脑”,他们的大脑真的更像电脑而非人脑吗?
自闭者似乎并不像常人那样,根据效用大小对不同功能进行优胜劣汰、对不同信息进行化繁就简。书中提到,如果对一句英文里的f进行计数,自闭者的回答往往会更精准。因为常人倾向留意句中信息量较大的动词名词等实词,而自闭者却能同时关注到of这些弱信息量的虚词。常人在观察时抓大放小,以求在有限的时间内用最少的认知资源获取最大的信息量。而自闭者的心理加工似乎并不遵循这种认知经济原则,常常是事无巨细、大小都抓。这给自闭者带来了极强的观察力:他们往往能留意到常人难以觉察的细节,如魔术师的障眼法、无闪光镜头的微弱红光等。但也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对细节的过分关注使自闭者长期处于信息超载、感官超负荷的状态,去沙滩会情不自禁地数沙粒、去买东西会难以遏制地研究每种商品的摆法和价格以致完全忘记自己要买什么。
从这个意义上,自闭者的认知加工与电脑确有相似之处:更遵循客观的物理均等法则而非主观的心理功用法则。但在另一方面,即使当前最智能的电脑似乎也无法模拟自闭群体中并不罕见的“通感”:电脑运算更多依赖近端的逻辑力,而非远端的创造力。同时,即便语言能力偏弱的自闭者也能敏锐识别机器语言中的常见破绽(如混淆反问和疑问)。可见,自闭者的大脑与电脑有着质的区别。
在自闭者“通感”的世界里,也许质数孤独、高傲、不蔓不枝、遗世独立,像极了自闭者自己。
质数使作者有了一个“被数字包裹的寂静童年”。而成年后的作者硬是凭借顽强的意志毅然告别这番宁静、走出舒适区域、克服顽固自闭。几年前,作者的爱猫死去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终于流下成年后的第一滴眼泪。常人与生俱来的共情,他却需要竭力训练才能勉强习得,让人不禁哀其不幸、叹其艰辛。如今,作者有了自己挚爱的事业、朋友、爱情,过着无异于常人的生活。他用自己的励志故事为千千万万个自闭症患者树立了与自闭症共舞的典范。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