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波
每当冬日的午寐醒来,趁着黑釉炭炉上铁壶内泉水犹温,沏一壶铁观音老茶,放一张古琴曲,用明朝龙泉窑三足小香炉点一炷绿绿、凉凉的线香,然后开始磨墨、展纸,把每一个空闲的下午,当作一张张空白的宣纸,用浓淡干湿的墨迹,把它填满,然后扔到字纸篓。写书法这档事,算是最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做无益之事,遣有涯之生”了。
果真,写书法是一件如此快意的事,每当龙眼炭香、茶香、线香、墨香、纸香齐聚于鼻,泉水初沸声、古琴声、磨墨声分送于耳,我想,人生的至乐,也不过如此。但是最快乐、最美丽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再下去就很煞风景,如果不是有备而来,突然面对一张空白的宣纸,就像面对一张巨大的考卷、一个巨大的问号,要你填满人生的内涵,逼问你生命的深度。因此,我常常在拿出那一方古董街买来的宋朝抄手砚,滴上三五滴清水,手中轻握松烟小墨,随着古琴的旋律,不断地磨出清香的墨膏之后,整个下午,没能写出任何一个字,就让旋磨出来的那一朵朵浓郁芳香、盛开饱满的墨花,像昙花一样,随即干枯、凋萎。整个下午,我交出了白卷。所以,我的偏见是磨墨之乐胜于写字。我想,让人生中的闲暇成为玄想的空白,而不急于填满,也是一种生活的美学。
当一朵又一朵的墨花逐渐开拆之后,请不要急于用你的三号狼毫,在滑腻如婴儿皮肤般的端砚上轻舔墨膏。或许,你应该先定下来,和大唐的欧、褚、颜、柳,倾谈一下,让他们来引导你进入书法的美学世界。今天的书法课,刚好轮到先生来上,他得意地拿起一卷墨渍未干刚写就的《倪宽传赞》,那是一幅用白麻纸写就、乌丝栏界格的淡墨楷书,麻纸柔滑,细长的植物纤维依稀可见,界格乌丝栏的用墨浓黑而尖细。这件作品使我想起了他的晚辈张怀瓘,对他一生所追求的美感与品味所下的结语:“若瑶台青琐,窅映春林。美人婵娟,不任罗绮。”这种空灵、柔美的境界,我忽然若有所悟,只是这种抽象的美感经验,如何落实在现实中的一笔一画呢?“汉兴六十余载,海内乂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先生念到这里,手指着“未”字,神秘地说:“关键就在这一个字,若能破解这个字的奥秘,就能够领悟‘美人婵娟,不任罗绮’的美感经验。”我仔细端详了这个字,正看,侧看,反看,倒看,仍一无所获,先生说:“还要加上远看、近看;远看观其整体,近看察其细微处。”于是,我睁大眼睛,努力看,用力看,一股空灵之气充塞笔墨之间,就像一栋建筑,四周都装上了落地窗,让整个室内更明亮、更耀眼,我想,书法的美,就像建筑里的窗户一样,是相对的,书法既是用纸张的白,衬托出墨迹的黑,同时,又是用墨迹的黑,来衬托纸张的白,而窗户既是室内的眼光探出的地方,同时也是户外的阳光探入的地方,大致依随个人的情性与当下的情绪,做出随机性的平衡,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瑶台青琐,窅映春林”吗?我还是不敢肯定。
为了更精确地体悟唐楷的美,我甚至拿出了一把尺,仔细地计较着“美”的尺寸与比例,先生的“未”字,长度2.6公分,而且上面两笔横画又短又紧靠在一起,上一笔横画与竖笔交会处是0.3公分,下一笔则是0.9公分,若以人体比例而言,第一笔为头、颈交会处,接近于九头身,也就是头身比例约为一比九,第二笔为美女束腰之处,上半身为三分之一,下为三分之二,宛如一芭蕾舞伶,修长的双腿,踮起脚尖,做回旋之舞,而左右两撇,则是随风飞扬的裙摆,剎那之间,我感到整篇《倪宽传赞》不再是一篇严肃、呆板的史论,而是“天鹅湖”里一队队优美、瘦长的芭蕾舞伶,翩翩起舞,果然就是“美人婵娟,不任罗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