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本是一首行旅诗,可是因为“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写得极佳,又很容易让人当成描绘幽美的晚景的写景诗,而忘了前面的那个“愁”字。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是一首典型的行旅诗,先要理解古人的行旅,我们才能读好这首诗。
古人写行旅的诗文极多,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古人要这么大写特写行旅之苦呢?以为这是诗人多愁善感为赋诗而强说愁。现代意义的旅游是一种非常惬意的事,是一种前卫时尚的消费,可是,我们应该理解古人,古人的行旅与现代的旅行完全不是同一概念。古代的文人总是行迹匆匆的,有的是求师,有的是赶考,有的是省亲,有的是奔丧,最多的是赴任。我国古代多数时间实行的是流官制,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在一个任职干上个二三年就得调离,而且讲究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家在北方的偏让你到南方,家在南方的偏得到北方赴任,为的是防止结党营私。更有遭到贬谪的,那就得到边远的地方了。也有为数不多真正的旅行者,如徐霞客,如青年时的司马迁,但那是要冒危险的,是要吃苦的。
那个时候,没有公路,没有火车,好的有舟船、车马,差的就得用脚量了。动辄几月一年,多则数载,许多人的许多生命是在行旅中度过的。可以说李白、杜甫、林则徐全是逝于行旅的。司马迁年轻时曾游历大半个中国,若是现在,那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当年其辛苦是难以言说的。
“移舟泊烟渚”,“移舟”是慢慢地行舟,因为没有目的地,没有归程,所以船并不是急急回家的那个样子。欲泊之“烟渚”,又是个并不清晰的地方,有没有热水,有没有暖床,全是未知的。
之所以“泊烟渚”,并不是到站了,只是因为“日暮”不能走了,是不得已,于是自然引出了“客愁”。客愁是“新”的,那么自然也就有“旧愁”了。一路行走是愁,不走了还是愁,这是愁上加愁,“新愁”之后必然还是更新的愁。
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写上了景,写了“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好像是不再写愁了,其实仍然是写愁,只是将“愁”揉碎了隐藏于景色之中。
“野旷天低树”是写远。“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可是,作者望到的连山都没有,“野旷天低树”前面的路没有尽头,几棵树后只是地平线,地平线的那一边自然还是地平线。平时我们是感觉不到天的高低的,有“天低”之感是因为天边有重云压了下来,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旅途,何处是归程?
远处是没有希望的,只好回视自己,面对现实。低头思故乡时,看到的是水中之月。说是“江清”其实不一定是江水清清,日暮途穷,泊舟烟渚,一是没有赏水的兴致,二是天已晚也看不清楚。所说“江清”只是水中有月映出而已。这个时候的月,圆不圆,美不美,亮不亮,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月近人”。
这首诗写了什么?渚是在烟中,田野是平旷空无,天是低的,树是远的,其实等于什么也没有。只有月是近的,却在水中。什么也没有时,这虚无的水中月也是好的,因为它近,作者可以与它说一些话。说的话自然很多,说得可以让许多诗在读者的头脑中盘旋,但是,孟浩然不再写了。水月之中只有——个人的影子还是那么长。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是一种美,但是绝不是幽静之美,绝不是歌颂自然,它是受“愁”领导的,于空灵中隐寓着一个人难耐的渴望与起伏的思绪,它是这样的二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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