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这首写景诗约作于唐长庆二年(822)。这年七月白居易由中书舍人出任杭州刺史,经襄阳、汉口,于十月一日抵抗,此诗当作于赴杭的江行途中。
全诗构思妙绝之处,在于摄取了两幅幽美的自然界的画面,加以组接。一幅是夕阳西沉、晚霞映江的绚丽景象,一幅是弯月初升,露珠晶莹的朦胧夜色。两者分开看各具佳景,合起来读更显妙境。正由于它们显示了一个时空位移的运动过程,这就暗中点出了诗人游览时间之长和兴趣之浓。从而,艺术地表现了诗人被自然景色所感染、所陶醉的审美历程。由于这首诗渗透了诗人被迫远离朝廷后轻松愉悦的解放情绪和个性色彩,因而又使全诗成了诗人特定境遇下审美心理功能的艺术载体。
“一道残阳铺水中”。不说“照”而说“铺”,这更生动,也更准确。“残阳”不仅照射在江面上,而且余辉染红了整个天际,火红的晚霞又降落、铺展在静碧的江面上。晚霞在残阳的热情护送下,融入江水,半隐半现、若暗若明的绚丽风光多么逗人情思。明代杨慎《升庵外集》曾举白居易其它诗句,如“两面苍苍岸,中心瑟瑟流”;“沙头雨染斑斑草,水面风驱瑟瑟波”,来说明诗人常喜用“瑟瑟”一词来形容水波的碧色。其《升庵诗话》评此诗云:“诗有丰韵,言残阳铺水,半江之碧如瑟瑟之色,半江红日所映也。可谓工致入画”。这种金波粼粼,黛绿瑟瑟的光色交错,瞬息万变的奇妙景色,确如《唐宋诗醇》所评此诗“写景奇丽,是一幅着色秋江图”。
宗白华先生说:“艺术意境不是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如果说,南朝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写春江日暮景色的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纯属那一时代“贵尚形似”(钟嵘《诗品》)的文艺思想在谢朓审美意识中的积淀和外化;它只是描写了日落时一个凝结了的瞬间,像一幅淡淡泼墨而成的春江素描画;那么,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则是盛唐以来“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王昌龄语,见《唐音癸签》卷二)的文艺思潮,在白居易笔下,审美的凝聚而创构的艺术意境。它艺术地展现了一个时空运动着的过程,岂止是一幅金碧辉煌的水彩画,简直像彩色影片中的一组镜头,于是,随着长镜头的推移,我们的审美意识很快地转移到长短镜头的组接而摇出来的“露似真珠月似弓”上来了。
黑格尔说过:“诗不会像绘画那样局限于某一一定的空间以及某一情节中的某一一定的时刻,这就使其有可能按照所写对象的内在深度以及时间上发展的广度把它表现出来。”(《美学》第三卷第六页)这中间有赖“可怜九月初三夜”这一直抒胸臆的诗句作为内在情感的粘合剂。正是这种特定时空意识下的独特的审美情愫,才把“半江瑟瑟半江红”和“露似真珠月似弓”这两个镜头系统创构为动态性的艺术整体了。爱森斯坦说过:“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两数之和而更象两数之积。”这可以理解为任何一种艺术样式的多维交叉、双向反馈的艺术结构,它所包含的艺术意蕴都会更加醇厚、浓郁和结实,它往往给人带来一种模糊性、复合性的杂糅情感。你看吧,当残阳斜映,晚霞铺展的瑟瑟江水,变幻莫测地在诗人视野中渐渐消失后,另一幅幽美、静谧的蒙太奇镜头,又轻摇着舒展在诗人眼前了。抬头仰望,弯弯似弓的新月在浩冥碧空中高悬、浮动;低头俯视,颗颗晶莹的露珠在江边花草上凝结、闪亮。真是“在泉为珠,着璧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借用殷璠《河岳英灵集》中评王维语)诗人禁不住脱口赞美道:“多么可爱的夜呀!”这是惊叹,也是陶醉。诗人无比喜悦、轻快的心情,向往超脱、宁静的意趣,统统和盘托出却又十分含蓄,叫人玩味无穷、领悟不尽。这儿,我们可以参证闻一多对《春江花月夜》的赞语:“更敻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宫体诗的自赎》)可不是吗?我们今天读这样的诗,还禁不住产生神话般的遐想:那神秘的冥冥碧空中的一弯新月,莫非真是飞天中的那些小天使。小仙女所拉开了的明晃晃的弓,那颗颗露珠莫非是他们在游戏中射向蓝天、撒落人间的粒粒弹丸吧!这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
《暮江吟》作为白居易对“天下清景”的审美发现,将永远保持其美妙的艺术生命力。这首诗将会一直启迪、唤醒我们要重视自己审美心理功能的创构,人生能有几许“可怜九月初三夜”?!但是,只要你是带着艺术的眼光,来审视大自然,就会感受到大自然是这样多情地抚慰你的心灵,从而感受到生活的温馨和明丽、人生的充实和满足。这也就是人性的升华和净化。(吕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