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后不久,正碰上困难时期,到处都在议论粮食短缺的问题。不时听说有些人饿死了,有些人被饥饿所逼而逃荒他乡,更多的人被饿出水肿病──父亲就患了这种病。他脸色苍白,全身浮肿,用指头在他的肌肤上戳一下,戳出的一个小小肉窝,久久不能恢复原状。
街上什么东西都贵得吓人,而且没有什么吃的可买。出现了很多乞丐,三五成群的。更可怕的是一些劫犯,专抢吃的东西。有次我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刚走出店门,手中一只热腾腾的馒头就被一个小劫犯呼地一下抢去了。工人模样的人马上追过去,揪住那人的头发便打,大哭大喊,硬要用水果刀杀了小劫犯。但任凭他怎么打,劫犯既不还手也不闪避,只是缩着脑袋大口吞吃,一晃眼那只馒头就吃得干干净净了。
口粮标准一再减低,政府提倡用瓜菜来代替米粮。但那时候瓜菜也很难买到了。早上去买菜,得带上一种购菜卡,根据卡上的购菜限量标准,每人可买上二两或四两。很多小学生也挤在菜店前的长长队伍里,伸长颈脖对那些售货员大喊:“爷爷──”“奶奶──”“姑姑──”……他们竞相讨好售货员,无非是为了在买菜时能多得到一个小萝卜或一根小苋菜。
父母想尽了办法来让我们姊妹4个不至于饿倒。有一次,爸爸弄回了很多红薯藤,说要在红薯藤里提取淀粉。我们挑了一根藤,咔嚓一折,藤的断口上果然渗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浆水,使我们欣喜异常。可是我们将这些红薯藤放到锅里煮熬了好半天,仍然只得到半锅黑黑的水,又苦又涩,半点儿能塞塞肚子的固体物质也找不着。
家里吃饭也开始计划配给。每天早上,母亲给我们几个孩子每人切下一块细糠饼,将细糠饼的大小厚薄仔细比较,怕分配得不公平。到中午,则把半锅饭搅得泡泡松松的,往桌上每只碗里装上一勺,就不可能再多了。我是最小的孩子,我的碗也是最小的。每次我都勾勾地盯着哥哥姐姐的大碗,觉得母亲对他们偏心,让他们吃得多。其实后来我也慢慢看出来了,哥哥姐姐也都眼勾勾地盯着我的碗,在羡慕嫉妒我碗里的丰满。
出于对父母的畏怯,我们都不敢争吵。默默地咽下一丝口水,然后默默地离开饭桌上学去。
有一天,妈妈从乡下探亲归来了,带回半布袋蚕豆,还带回了大小4只鸡!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带给了我们很多欢乐和想象。我想象以后鸡能生很多蛋,而那些蛋又能变成小鸡,小鸡长大以后又能生蛋。
给鸡找食的任务当然交给了孩子。每天放学以后,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鸡,有时还带回几个同学,让他们也能来逗鸡,见识这些颇为珍奇的小动物,共享我的幸福。然后,我就提着小竹篮出去挖蚯蚓,或是网捕飞虫,或是在路边捡烂菜叶。为了找到足够的鸡食,我得走很远很远,天黑时分才能回家。
哥哥姐姐比我忙,正准备考初中或考高中。他们常常为了赶课外作业而不能陪我出去找鸡食。碰到这种情况,我就觉得怨恨,觉得他们对鸡无情无义。
更可恼的是,他们俨然已经是半个大人了,经常附和着爸妈,用大人的腔调来提供杀鸡的理由。他们说,鸡不是人,养大就是让人吃,就要杀。他们议论着应该杀那只黑的,然后再吃那只白的……这种议论总引起我一场大吵大闹大哭。
不准杀鸡!──我吼得天昏地暗。
尽管一次次抗争,鸡还是一只只少了,最后,只剩下一只生蛋最多的黄色母鸡。这只鸡孤零零的,在小院子里踱来踱去,哪儿也找不到它的朋友。直到放学时分,才有我来给它喂食,对它说话,把它抚摸。它对别人似乎都有些畏惧,见人就惊慌地躲避,但对我十分亲热温顺,似乎已熟悉我。我压它低头,它就久久地低头;我压它蹲伏,它就久久地蹲伏,非常听话。眼睛老投注于我,好像看我还有什么吩咐。有时候发出低声的“咕咕咕”,似感激,似撒娇,又似不安地诉求什么。
为了让它生蛋,父亲以前在分饭时,总在锅里剩一口留给它,让它吃点精粮。后来,全家饿慌了,父亲就说:“人还吃不饱,还管得上它!”于是就把它那一份口粮取消了。我觉得不忍心,每餐饭我都在自己的碗里留一口,去小院里拨给它。
爸爸说:“你自己也没吃够,不要留给它了。”
我一声不吭端着饭碗走开去。
爸爸叹了口气:“这孩子……”
最揪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最后一只鸡也不生蛋了。那几天父母好像在悄悄议论什么,我一跑过去听,他们又不说了。我还是提心吊胆,成天警惕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看是否有杀鸡的迹象。如果有,我一定要拼命大闹一场的。爸爸一会儿安慰我,说不会杀的;一会儿又说服我,说出很多人比鸡重要的道理……这些使我的心情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沉重。
我放学回来,见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粘满糠粉的鸡食盆,而厨房里飘来一丝鸡肉的香味。我明白了。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我再也忍不住,跑到房里扑倒在床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几块鸡肉被夹到了我的碗里,是母亲特意留给我的。一餐又一餐,它被热了一次又一次,但我还是没有去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