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779-843),字浪仙,幽州范阳(今北京)人。您听这名儿,又是岛又是仙的,应该能感觉出此人带些“出尘脱俗”之气吧?没错,这贾浪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家庭出身并不好,苏绛为贾岛作墓志铭,无法考证他祖先的仕宦履历,就含糊地交待说贾岛的先人“中多高蹈不仕”。其实苏绛根本没有必要讳言老贾的出身,他的祖先就算是引车卖浆者流又如何?能从社会底层杀将出来,不正好见出老贾的手段么?
从贾岛的人生经历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家里确实比较穷,穷得连自己都养不活,只好在北京房山的法善寺出家做和尚,取个法名叫无本。有时候做和尚是个正经职业,有一张官方度牒,走到哪里都能找间寺庙挂单,吃喝不愁,还有时间读书写诗。初步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无本大师开始了自己的免费旅游生涯,先是从老家幽州来到东都洛阳,住在青龙寺。和尚们自己又不种地,一般都是向信众化缘──就是手持一个大钵子,站在人多的地方乞讨。当时的洛阳令觉得和尚们当街乞讨有损洛阳的国际大都市形象,下令城管严加取缔。这还不算,他甚至规定和尚在中午以后不得出寺,只能在庙里念经,实在没啥事儿干了,抠脚丫子都行。无本大师很恼火于这条缺德的规定,写诗发牢骚说:牛和羊到了晚上都能自由地回家,咱们出家人连牛羊都不如呀。可牢骚归牢骚,和尚跟官员相比就是弱势群体,你要中午出门,城管就敢砸你的饭碗、打你的屁股。无本和尚见洛阳实在不和谐,于是移居长安。在长安,也没多少人理他,他只好长叹说:“能理解我的,恐怕就只有终南山紫阁峰、白阁峰上的隐者们吧。”
在长安这些年,无本大师也并不只和能理解他的隐者一起欣赏松风明月,他这个和尚,其实还六根未净。这倒不是说无本是个花和尚,有事没事就光顾三里屯酒吧,而是说他喜欢写诗,喜欢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就是走路睡觉都惦记着。有一次他骑着跛脚驴在长安城里瞎逛,看到秋风过处、落叶遍地,于是吟成一句诗:“落叶满长安。”嗯,这句挺有味道,得好好想想怎么给它找个相配的句子,想啊想啊,突然想到了一句“秋风吹渭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两句诗确实不错,既形象地写出了秋天万物肃杀的景象,还隐约有一点盛唐的雍容气度。于是无本和尚得意忘形、手舞足蹈,一不小心,骑的驴便冲到长安市市长刘栖楚同志的车队里去了,被特警当恐怖分子抓了起来,蹲了一晚上局子,第二天早上才被放出来,饿得眼睛冒绿光。吃了这次亏,无本大师仍然不长记性。很久以后,他又冲撞了下一任长安市市长韩愈的车仗。那天他仍然骑着那头蠢驴,去拜望一个叫李凝的朋友,在李家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回来的时候他又犯痴了,觉得这句诗里的“推”字似乎改成“敲”字要好一点,于是骑在驴背上,嘴里一边吟着“推敲”两个字,手里同时做着“推敲”的动作。路上的人见了都笑,还以为这和尚犯了羊癫疯呢。他推啊敲啊,一下子撞到韩市长坐的专车前面去了。韩市长的部下一声大喝,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逮了起来,带到韩愈面前。还好韩市长比刘市长亲民,没有立即将他关进看守所,而是先问他干嘛走神,连路都不会走。还好吓得不轻的无本和尚还能说话,于是跟韩愈讲了自己正在“推敲”的两句诗。韩市长是个作诗的高手,听了后也考虑了好久,最后说:“本官认为,‘敲’字要好一些。”为啥呢?“推”有动作而无声响,而“敲”两者俱具。而且,你一个和尚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连门都不敲就进去了,恐怕巡逻的治安员会一条铁链锁住脖子,把你当汪洋大盗抓起来送京兆府。无本和尚听了韩市长的一番高论,不住地点头称是。韩愈见这和尚虽然有点痴,却算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也很赏识他。于是将他带到自己家里,一起讨论写诗之道,还亲自向他传授诗艺,这样,无本就很荣幸地成为了韩门弟子。韩愈做主,让无本还俗,并推荐他应进士试。这个时候的贾岛诗名不显,韩愈老师给他略略炒作了一下,写了一首诗赞扬说:“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观诗者一看,文坛大哥大韩老师对贾岛这么赞誉有加,大家哪里还敢小瞧他?于是贾岛成名了。
可是这位前无本大师生来就是做站街乞讨这样“无本”生意的材料,写诗也还可以,在官场上混,他不专业。这主要是因为他不谙人情世故,韩老师一赞扬,他就飘到天花板上去了,以为天下诗人除了韩老师,第二个就是他了,所以鼻孔朝天,谁都瞧不起。因为狂妄,贾岛连举不第。他的《赠翰林》诗云:“应怜独向名场苦,曾十馀年浪过春。”您看,一连十多年都没考取,真是落魄。他的朋友朱庆馀也这样,只是当时没有流行《西游记》,要不然别人非管他叫“朱八届”甚至“朱N届”不可。多年困于文场,可怜的贾岛考得快精神崩溃都没考上,难免会既怨天又尤人,开始迁怒于主考官了。当时宰相裴度生活腐化,在长安兴化里小区强行拆迁,腾出很大一片空地来给自己盖官邸,搞得民怨沸腾。这时候贾岛又一次落第,以为是裴宰相不喜欢他才让他倒霉,于是写了一首诗讥讽裴度:“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看见别人住豪华别墅,居然就诅咒人家要被刺扎,全然不顾裴宰相跟他导师韩愈是好哥们。专家们也指出,贾岛有仇富心理,不利社会和谐。后来贾岛又写《病蝉》诗,说“黄雀并乌鸟,俱怀害尔情”,您看,这都跟鲁迅笔下的那个癔想狂患者差不多了,以为谁都想害他,害他考不上进士。极度的自卑总是以极度自尊的方式爆发出来的,贾岛讽刺了宰相,顺便又鄙视起他的同学们来。他觉得跟他一起考试的八百考生没有一个成绩比他好的,所以谁也瞧不起,连话都不愿跟他们说,想说话了就自问自答。这八百举子里,唯有平曾等几人跟他关系不错,平曾曾经在京兆府的初试中得过第一名,也是个狂妄的主儿。这几个人见人厌的家伙,将考场闹得一团糟。教育部的官老爷们气坏了,开了一个会,专门起草文件,以破坏国家考试纪律的罪名将他们逐出京城,还给他们取了一个外号,叫“十恶”。没把他们放逐到恶人谷住着,算是便宜他们了。
其实贾岛还是有机会考上进士的,还是狂妄害了他。被赶出长安后,他又偷偷地溜回来,寓居在做和尚时的朋友无可法师的僧房里,跟姚合、王建、张籍和雍陶等诗人唱和往来,挺热闹的。有一天唐宣宗穿着便服到寺院游玩,听见钟楼上有人吟诗,于是很好奇地登上钟楼,也没请示,拿起桌子上的诗集就看。贾岛肉眼凡胎,哪里认得当朝天子啊,一看人家要看他的诗,自大病又发作了。他从唐宣宗手里夺过诗集,骂道:“看你穿着这么华丽的衣裳,想必是个富家公子吧?你们这些纨裤子弟,哪有一个会写诗的?谅你看了也白看!”宣宗被他一顿抢白,又气又惭,自好讪讪地下楼。后来寺院主持知玄大师回来了,才告诉贾岛,这位衣着光鲜的官人就是当朝天子。贾岛一听,真是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恨不得一头从钟楼上跳下去。还好这唐宣宗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他知道贾岛得罪了自己,会既惊惧又后悔,回宫后还特意让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说:“以前礼部上奏说你过于狂妄,朕才不得己将你赶出京师。现在你擅自潜回京城,朕也不怪罪你。朕听到你吟诗,确实见识了你的本事。只可惜你命如纸薄,有眼不识真龙。朕委任你为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主簿,你先去上班,以后有机会了再回京城考制科吧。”在长江县做了三年政府秘书长之后,贾岛被调任普州司仓参军。他一辈子穷苦不堪,临死的时候,家里穷得一分钱都没有,全部财产是一头蹇驴加一张古琴。最后因为贪嘴多吃了几块牛肉,得了消化不良,会昌三年卒于任(可怜啊,诗圣也是这么挂的,看官们一定要吸取教训,饿急也要悠着点吃,呵呵)。
贾岛写诗本来就以“苦吟”著称,一辈子不得志,他的性情变得越发孤僻,只好将写诗当成唯一的寄托。相传每年到了除夕之夜,他一定要把前一年所写的诗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供在神龛上,摆上酒菜,对着它焚香磕头,说:“这些东西劳费了老夫一年的精力,整点好酒,犒劳一下自己吧。”于是痛饮一场,高吟着自己的诗,洗洗睡去了。
不过,生活困顿对贾岛的诗名倒是件好事。当时诗坛流行元、白的“元和体”,人们都说“元轻白俗”,这“元和体”最大的特征就是轻靡浅俗,有一部分诗写得确实好,不过这样类型的诗写得一多,便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贾岛写诗,跟元、白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他是和尚出身,“貌清意雅,谈玄抱佛,所交悉尘外之人”,一辈子没别的事可干,“推敲”诗句成了他唯一的事业。他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诗时,在下面作了个注,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有人嘲讽说:“不知此二诗有何难道,至于三年乃成,而一吟泪下也。”宋人范晞文厚道点,他说:“岛之诗未必尽高,此心亦良苦矣。信乎,非言之难,其听而识之者难遇也。”也就是说,读者并不是因为贾岛的诗写得有多好才看它,只是感动于他对诗艺的执著而已。孙仅序杜诗,说贾岛之诗得杜诗“奇僻”之特点。“奇僻”也者,既说贾岛的诗风矫峭奇险(蛀书倒觉得这种风格更多的是来自他老师韩愈的影响),也指他的诗歌总是写些贫寒困顿的内容,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僧衲气”。贾岛与他的师兄孟郊,都出自韩门,两人都以苦吟著称,写的也都是“先生年来穷到骨”的苦难生活。苏轼、严羽讥讽他们,说他们是“郊寒岛瘦”,把他们的诗比作“虫吟草间”,形象是形象,就是太损了则个。
就这样一个瘦不拉叽的苦吟诗人,后世居然还能成为人们的偶像。晚唐李洞,家贫嗜诗,非常倾慕贾岛,不顾自家贫穷,楞是挤出银子钱来,用铜铸了一尊贾岛像,天天掖在头巾里不离身。他还手持念珠,每天念“贾岛佛”至少一千遍,希望老贾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写出好诗。如果凑巧遇到了某个喜欢贾岛诗的人,李洞便会送他一本亲手抄录的贾诗,还苦口婆心地劝道:“贾先生的诗就跟佛经一样神圣,您家回去后一定要放到神座上好生供着,焚香礼拜。”北宋以寇莱公为代表的晚唐派诗人(这一派诗人以和尚居多)也喜欢贾岛,南宋江湖诗派更是把贾岛的诗当圣经,赵师秀将贾诗与姚合诗合刻为一书,取名《二妙集》。至于此二人的诗“妙”还是不“妙”,蛀书不予置评,列位看官还是自己看了再说吧。
贾浪仙这一辈子过得穷愁潦倒,着实可怜。然而西哲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揆之贾岛,此言信哉。这位孤独的“北漂”兼踏实的文学男青年,如果为人谦虚一点儿,恐怕也就用不着吃偌多苦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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