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董
这是一个关于糕点的故事。
糕点,故乡人一向称之为“馃子”。在我的记忆中,馃子绝不是随便充饥的大路货,而是出门入户的礼品。在我儿时,馃子的品种十分单一,只有那种用模具脱成的、有凹凸花纹的“八大块”。八大块即为一斤,要连包装纸算在内。包装纸是内外迥异的两层,里面是厚敦敦的糙纸,外层是普通包货纸,双层叠得四棱见线,顶上要压封一张彩印的“馃子票”。体面的人出门要带上两包馃子,上下系成一对,手头拮据的人往往只带一包,看望过人家之后大都有“自知之明”,不在那儿用饭。
那时候是难以捞到馃子吃的。因为家境贫寒,即使有亲戚带来,也必定留着出门时带给别家。故乡有句俗话,“过年馃子比人忙。”如果偶尔能有馃子分吃,那一定是已过了往来拜望的时节,馃子包早已磨损了边棱,甚至那八大块中的某一块已被谁家的母亲让孩子啃去了一些边缘。分到一块馃子,还要抢到那张同样已磨损了的馃子票,叠起来,藏在自己认为最稳妥的地方,不让任何人也不让老鼠偷走。它的用项是逢到中秋节或下一个年节时剪窗花。馃子绝对不会狼吞虎咽吃下去的,要嗅个够,才开吃,吃得细致而久长,有时候要留下一点儿,馋着看看。馃子里边的核桃仁要挑出来,看明白才舍得嚼呢。啊,那时候的馃子多么珍贵。
在我十多岁的一天,我去赶集。我的任务是卖掉一些玉米,把钱拿回来到矿上买煤。在那大集的街口,我看见一位老头,蹲着,面前一只破旧的柳编小浅篮中放着一包馃子,馃子上插了一支小小的谷草十字架。老头默然无语,但是目光不停地追寻过往的赶集人。我明白,他要卖掉那包馃子。那也是一包包装破损的馃子。
时令已是旧历的三月,那年头热得早,别人已穿了夹衣,老人还穿着棉袄棉裤。我想:他为什么要卖掉这包馃子呢?凭他的年纪,还没有吃一包馃子的资格吗?
在粮市卖完玉米,天已过晌午了,我非常饿。我的肠胃告诉我什么都想吃,尤其想吃插有谷草十字架的那包馃子。我固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吃馃子,但是我知道这样出卖的馃子肯定便宜。为什么不买下来,自己吃一块、两块,再拿回家去孝敬妈妈呢?
赶回街口,我蹲到老人面前,问:“这包馃子多少钱呢?”
老头伸出四根指头:“四角。”
我把谷草十字架从纸绳中轻轻拔下来,说:“我要了。”递给他四角钱。
老人样子是高兴的。他撩起棉裤脚,我见到的是一条疮疡连片的枯腿。他指着,对我说:“我就去抓药了,改日说话!”
我饿得东倒西晃地回到家,才打开了馃子包。我没有背着妈妈吃好东西的习惯。
是八大块。八大块一点儿也不缺,但是全都生满了绿斑,霉了。妈妈用菜刀把绿斑刮掉,里边依然是墨绿的颜色。掰开来,没有可吃的了。
我多么难过,我白白地花去了四角钱。“妈,他骗了我们,真可恶!”我的眼泪下来了。
“不,不会的。”妈妈说,“他不知道馃子搁坏了,你不是说他治腿要钱花吗?”妈妈擦去我的泪,安慰我,“咱们的四毛钱,也不准能治好他的腿,他可怜啊。”
我细想想:老人也的确可怜。
“我们常常觉得苦,世上还有比我们苦的人。他一定没有玉米可卖呢。苦日子要挺住,苦尽甜来,咱们盼着。”妈妈说。
如今,在我居住的小县城,任你什么花样的糕点,都不能在孩子们眼中引起兴奋了。这常常使他们的父母、爷爷奶奶们欷歔无策。倒是我们这样岁数的人吃什么都香甜。岁月早已走出那段饥馑的日子,而我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件往事。我觉得,艰苦绝不是我们的目标,朴素却是一种力量,一种美德,一种独特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