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连星光也照不进地下牢房的铁窗。小萝卜头蜷曲在床头,早已进入梦乡。
小萝卜头觉得自己在公路上走着,特务看守员正把他带进城去,就像抗战胜利那年,有一天带他到磁器口街上买菜一样。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城边。小萝卜头从来没有进过城,他只是在读书的时候,学到了“城”字。黄伯伯告诉过他,城很大,城里有许多人,还有街。小萝卜头看见城渐渐近了,那个城真大,墙很高,还有城门:两扇厚实的铁签子门。城墙上面有电网,电网烧得红红的,很吓人。带他的特务把派司派司:通行证。给守城的兵看过,他们就钻进城去。那道城门好深,黑黝黝的,就像地洞。进了城门,他们到了街上。街道和白公馆楼下牢房之间的巷道一样,窄窄的,街上站着特务。但是城里的街道到底不是牢房里的巷道,上面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得见天。街两边一长串一长串的房间,都有门,门也是用铁条子钉起来的,中间有个方洞,可以伸出头来。街上的人很多,挤来挤去都在散步。他们的衣服上也有蓝色的“△”形符号。小萝卜头正在奇怪,为什么城里的人也穿着白公馆的囚服呢?
“抓人呐!抓人呐!”
小萝卜头听见有人在喊。他一看,街上的人都没有了。街两边的门也一齐锁上了,锁又大又亮。城里的人,都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望着天。天上只有几只鹰在盘旋。突然,鹰扑下来了。哎呀,不是鹰,是特务长了翅膀!他们在街道上,比箭还快地飞来飞去,往地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暗影。突然,一个特务扑下来,一伸手──手上的爪子又钩又尖,从门洞里抓了一个人出来。小萝卜头看见那个人的眼珠一下子被挖出来了。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落在地上滚了一阵儿,突然停住,死死地盯着他。小萝卜头忽然害怕了,心里通通直跳,不禁恐怖地狂喊起来:“妈妈!妈妈!”
小萝卜头从噩梦中吓醒了,浑身冷汗。妈妈轻轻地拍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又渐渐睡去……
微弱的光线,从石墙上的小窗口透进房间,地下牢房厚厚的墙外已经是早晨。小萝卜头又听见梦中开牢门的声音。有人在和妈妈说话。他醒了。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头昏昏的,但他还是坐起身来。妈妈要他再睡一会儿,他想,还有事情要做,不愿再睡,就从妈妈手上接过一套干净衣服穿上。
小萝卜头已经9岁了,却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手又薄又小,脚也只有一点点儿大,可是他的头却发育得比较正常,和身子不相称,显得异常的大。看见他的人,都爱摸着他可爱的脑袋,叫他“小萝卜头”,连爸爸和妈妈也这样叫他。只有一个人,他的老师黄以声,才从小就叫他的名字──宋振中。
在特务看守长的监视下,妈妈正在收拾东西。把衣服和那些零碎的用具收拾起来,把他每天读的书也一一包好。
“妈妈,我要出去……”
小萝卜头从妈妈慈祥的、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看见了允许的点头,回过头来就拉开牢门。
“走慢点儿,别摔倒了!你去给黄伯伯辞行呀。”
“是,妈妈。”小萝卜头答应一声,跑进了牢门外那条漆黑的隧道。他早已走熟了,在又黑又长的隧道里,不要灯就可以跑出去。一会儿,小萝卜头就钻出了隧道口。在经过一间牢房的窗口时,他轻轻地停了下来:
“齐伯伯,我等会儿来看你!”
小萝卜头爬上了楼,走到黄以声的门口。每天早晨他来上课的时候,都要得到允许,才跨进门去。这回他跑急了,有点儿喘气,在门口稍微歇了一会儿,才轻声喊着:
“早安!黄伯伯。”
他听见黄伯伯在答应,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大概黄伯伯还不知道,他今天不是来读书,而是来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小萝卜头在黄伯伯的牢房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黄伯伯跟在他后面。
“振中,代我问候你爸爸和杨伯伯。”
小萝卜头听话地点着头。黄伯伯递过来一本书。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又紧紧地拉着黄伯伯的手。
过了一会儿,小萝卜头又向黄以声隔壁的牢房走来。
成岗看见小萝卜头,就走到门口,蹲下来,隔着牢房的签子门,招呼这个可爱的孩子。小萝卜头今天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整整齐齐的,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告诉你,我们要走了。”孩子的声音里,带着神秘和激动。
“哪天?”
“就是今天。”
成岗阴沉地望着小萝卜头──这个没有幸福童年的孩子。
“告诉你,爸爸和杨伯伯前天就坐飞机到贵州去了。”小萝卜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妈妈今天走,就是黄伯伯不走。”
“你想走吗?”
“不,我才不想走咧!可是爸爸已经先走了,他和杨伯伯都走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后来就做了个怪梦……”说到这里,小萝卜头又想起了他那可怕的梦,那是过多的刺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激起的恐怖幻影。他仔仔细细向成岗讲了他在梦中看见的事情。
成岗静听着小萝卜头说话,心里冷冰冰的。这个9岁的孩子做的是什么梦啊?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尽是阴森的魔影。
望着小萝卜头,成岗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是将近一年以前的事情──
到白公馆的第二天早晨,成岗发现了一个孩子站在牢门前。他在门口站了好久,似乎不想走。成岗好奇地端详着这孩子。孩子大胆地把圆脑袋伸进了风门:
“喂,你姓什么?”
成岗眨了一下眼睛。
“我叫成岗。你是谁?”
“我是小萝卜头!”
成岗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么一个稚气的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真像个“萝卜头”呀!可是成岗接着又沉默了,无言地注视着这个营养不良的、畸形的孩子。
“你受刑了吗?”
“没有。”
“你说谎!”小萝卜头机灵的眼睛,从成岗的脸上找到了伤痕,不满意地望着他,像命令一样地用认真的声音说道,“把手伸出来给我看!”
成岗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伸出了手。小萝卜头看见了成岗被扭歪了的指头。他用一种在他这样的年纪还不应该有的,充满悲哀和痛苦的眼光,同情地望着成岗。
“你没有说吗?”
“没有。”
“那……你是好人。”孩子用他自己最纯洁的心灵,准确地辨别着人的种类。
“你是共产党吧?”孩子又问了。
成岗不想和一个孩子谈这样的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欺骗这个纯洁而又过于早熟的孩子。于是反问道:
“你看我是不是呢?”
“我看?”小萝卜头睁着眼,闪着又信任又快活的眼光叫了起来,“啊!我晓得了!”
“你晓得了什么?”
“我晓得你……可是我不说!”小萝卜头似乎很有把握。
成岗愉快地看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孩子,太可爱了。
“你在这里……呆了好久?”成岗不愿对孩子说出那个可怕的“关”字,改口说成“呆了好久”。
“我从小就在这里……”孩子没有说他自己,他又说到几个著名的共产党员,“我认得罗世文和车耀先,他们是共产党,负责人!罗伯伯教过我认字,还给我编了课本,第一课是:‘我是一个好孩子,我爱中国共产党!’……他们前几年才……我还认得楼下的人,齐伯伯和许多共产党,他们在息烽的时候,天天抱我玩……”
他们相识以后,小萝卜头很快就帮成岗和楼下的同志建立了最初的简单联系。
现在,小萝卜头要走了。成岗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些难以忘怀的印象……
“你看!这是我画的。”小萝卜头把一张纸从门洞里递了进来,“你留着吧,做个纪念。”
一张鲜明的水彩画。顶上是一片蓝天,过多的颜色,把天空涂得浓浓的。下边是金黄的山,翠绿的森林,山头上露出半个太阳,放射着耀眼的红光。角上写着两个丰满的字:“黎明”。
孩子的画不太高明。可是,气势很大,蓝色、红色、金黄和翠绿,挤满了画面,把一张纸装得满满的。他的笔锋充满了炽热的渴望自由的强烈感情。
“纸小了,画不下来。”小萝卜头申明着,他幼小的心里,蕴藏着无限的抱负。
成岗被这幅象征着自由和春天的画激动了。他抑制着感情,不肯让它流露。
“这是重庆吗?你看,连雾都没有。你画的是中午,不是黎明。”成岗故意笑着要把题目改了。
“不对,太阳才出来呀!”小萝卜头说,“雾不好,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不喜欢画它。”
“你画不来。”成岗又笑了。
“我可以画。”小萝卜头认真地回答,“下回从贵州回来,我专门画些雾,带给你看。”
说着,小萝卜头从门洞里,伸进了温暖的小手。
“再见啦!我要走了。”
“啊,”小萝卜头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告诉你吧。”
“什么事呀?”
“齐伯伯叫我打听的,一件重要事情。”小萝卜头低声说,“我,没有做好。”
说到这里,小萝卜头的声音停顿了。成岗不安地等待着,他看出小萝卜头在沉思,有些迟疑。
“本来,我该直接告诉齐伯伯。可是那里人多,不方便。刚才我上楼来,一个看守特务还缠着我说话,我没有理他。”小萝卜头解释着,终于决定了,“我告诉你,你再转告齐伯伯吧。”
成岗点点头,仔细听着。
“前几天,关进来一个很重要的人,就关在我们住的地牢底下,一间漆黑的地窖里,连窗子都没有。那条隧道深得很,没有关人的时候,我去探过,全是石墙,又矮又窄,腰都直不起来,霉臭得叫人发呕。老鼠的眼睛像鬼火,吱吱地叫,真吓人……”
“啊──”成岗一直屏着呼吸,这时才吐了一口气,他过去不知道,也从未听说过有间地窖,更不知道里面关着人。
“那个人是半夜里关进去的,第二天我才看见隧道外边有一滩滩的血……”小萝卜头的声音变得很低,很警惕,“齐伯伯说,那个人被拖进地窖的时候,已经昏死了。齐伯伯要我去打听,和他联系……可是一直没有机会,特务管得很紧,两道没有风洞的铁板门,都上了锁,进不去。我喊过他,他没有答应。昨天晚上我听说要去贵州了,又去喊他,他还是没有听见,我又怕特务发觉,声音不敢再大……”
听了小萝卜头的话,成岗心底出现了一个冰冷的疙瘩。
“……到这阵,还不知道他是谁……”小萝卜头歉疚地低着头,“昨天,特务懒得自己去送饭了,改成厨工去。我看见送饭的厨工摘了些野葱拿进地窖,我正想托他带个口信进去,哪知特务当场就发现了厨工送野葱的事……现在换成个鬼疯子送饭,鬼疯子是个胆小鬼!你说,该怎么告诉齐伯伯啊……我今天就要走了不久,杨虎城将军和小萝卜头全家就被特务杀害了。……”
小萝卜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未能完成任务的内疚和责任心。他变得那样痛苦,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难过得快流泪了。成岗也感到沉重,在孩子面前沉默了。那是谁啊,被封锁在密不通风的深处?一个强烈的愿望涌现出来,成岗宁愿用自己去代替那个战友,而让他回到阳光底下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