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国宝热”,因为流失文物纷纷“回归”,因为《出师颂》的沸沸扬扬,因为《淳化阁帖》的隆重展出,渐渐地,凡是和故宫相关的事情近来都备受公众关注。
曾经在“72件国宝展”中轰动上海的《清明上河图》近来忽然在海外传出“斩头续尾,惨遭蹂躏”一说,并有2003年8月10日中国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画家冯骥才先生在天津“大树绘画馆”就此事“炮轰”故宫为佐,言者凿凿,闻者耸动,被誉为“天下第一神品”和“故宫至宝”的《清明上河图》居然“续了狗尾破了头”——不该删的删了,不该续的续了,这故宫难道真成了“走一步就天下喊”的“是非地”了?
9月4日下午,本刊记者在天津对冯骥才先生进行了访谈。
冯骥才断然说:这是一场愧对子孙的闹剧!
“大树绘画馆”是冯骥才在天津的工作室,8月10日,全国政协常委冯骥才在这里会见复制故宫藏画第一人、唐山市“炎黄轩”主人王开儒时,高度赞扬了王开儒勇于向权威挑战的精神,指出北京故宫博物院在揭裱《清明上河图》时篡改原作,进行了“破坏性”修复。
走进“大树绘画馆”,既没有“雕花烟斗”,也没有“高女人和矮丈夫”,塞牖充栋的都是古今书画,断简残碑,犹如走进了小型博物馆。
身高一米九二的冯骥才一坐下就豪爽地直奔主题。
谈三个问题,他说,首先谈《清明上河图》被“删成残画”的问题,我的个人经历是先画画,后写作,从小酷爱美术,1960年高中毕业后到天津市书画社从事绘画工作,醉心宋画,宗法南宋大家马远。
1974年调天津工艺美术厂,在工艺美术业余大学教绘画与文艺理论,可以说,我在画画上所下的功夫,要大于写作上的功夫,像《清明上河图》那样的鸿篇巨作(全长528.7厘米),我曾经虔诚地临摹了两遍,不说有什么成就,大概至少可以说明我于此道是多么地痴迷。
坦率地说,我当年临摹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因为对内容相当熟悉,所以一经王开儒先生点明,立即对“不该删的删了”的观点产生强烈共鸣——
那是画卷的开头部分,右侧一个踏青归来的妇人的坐骑往一个方向狂奔,妇人几乎被掀了下来,左上首一头拴着的驴子回眸往同样方向嘶叫,这是宋代绘画大师张择端设置的一个精彩的情节,但凡情节必有因果,那就是它们为什么躁动?为什么狂奔?王开儒的解释是:为了母驴。如同吴三桂,三军举缟,只为红颜。
他还说,清明时节,驴们自然也是要“好逑”的,但是那怀春的母驴哪去了?被删了,整个驴身自后脑勺以下,大块被阉了,我们现在在原件上所能见到的只是张大着嘴,莫名亢奋并且高耸着两耳的三分之一的驴头,看起来似乎更像一根发情的树杈或闹春的屋檐……
有人说它是“尖嘴立牛”,有人说是“草棚一角”,总之,是否母驴发情,还可细化探讨。王开儒的说法自有他的道理,两头大叫驴不太可能为一根“树杈”、为一头“尖嘴立牛”而发力淫奔或者扬声嚎叫。
我并不完全赞同王的观点,但故宫不该删画。
故宫删它的理由据说是怀疑这一块驴身系明清人所补,而且补得粗糙,“殊碍原画意境”,所以就把它删了,我觉得这样做真是太不负责任了!
第一,这样一删,整个画面就更读不通,更莫名其妙了,“树杈”无故而张嘴,牲畜无故而回首而受惊而掀翻主人,在画家,那是“乱笔”,是无由之笔,岂是张择端这样的大师所为。
第二,他们对我们的古代文化遗产怎么就那么没有敬畏感?!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圣物”,千年的国宝,只因为他们没有读懂读透,就被当作“尖嘴立牛”而删了,我认为,即令那个画面是“补”的,古人补画也必有依据,那是传承了多少年的行业规矩啊,补画必有依据,应该是“无一笔无来历”,否则“宁缺勿补”,古人讲规矩,因为不删就为后人保留了很多信息。一幅字画,传了千年,到了我们手里,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裱,可以修,但是妄加增删就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了,比如王羲之《兰亭集序》帖,真迹没了,唐人多有摹本,冯承素摹得最好,虞世南摹得逊色些,我们后人难道可以仅凭我们的“感觉”,或者“殊碍原意”就把虞世南的改写或者干脆毁掉?这都是常识问题嘛!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狗尾续貂”。
事情是这样的:故宫所藏的《清明上河图》虽然千年以来一直被供为“神品第一”,但是学术界一直有人认为它是一幅“不完整的画卷”(当然,至今仍有反对意见,认为是全璧),整个画面缺了“西郊”,只是从来没有人提出要为它“续弦”,现当代的顶级大师无论是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还是傅抱石、黄宾虹、潘天寿……谁都没有提出过为《清明上河图》来它一个《水浒后传》或者《红楼续梦》,是他们没有想象力吗?不,那是一种后辈对前辈应有的敬畏!是李太白那种“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同业尊敬”,是他们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但是,时至今日,那位誓将《清明上河图》成为“完璧”的人士终于出现了——那就是罗东平先生,他不但续了故宫的那幅《清明上河图》(他是从“赵太丞家”开始续的,续了5米多),而且还把续好的“完璧”送上了自己的网页,供全世界瞻仰。
昨天我上了他的网页(http://www.qingmingtu.com/),一看可把我闷坏了,先看他怎么署名的:“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清明上河图补全卷》作者:(北宋)张择端罗东平”嗨,和张择端平起平坐,联袂创作啊?!
再看看他是怎么命名他的画室的:“清明上河堂”!好家伙。还有他的网页说明,更不得了——
“由(北宋)张择端、罗东平共同完成并珍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国宝《清明上河图补全卷》,正式在互联网展出。
辽宁省公安厅政治部专职画家罗东平同志完成的《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残卷补全》研究成果自1994年11月29日在故宫博物院鉴定成功并珍藏在故宫之后,通过新闻报道传遍海内外,海内外同胞都想早日看到这卷国宝。
为更好地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为更快地使这卷千古流传不朽名作的全卷与海内外同胞见面,经过三个月的研究创作,终于将这幅名作以全景的形式在互联网上展现出来……
欢迎海内外的朋友们参观访问,共同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发展出谋划策,我的电子邮箱是lu-odongping0499@sina.com”
已经是和张择端“共同完成”并且自命为不朽“国宝”而千古流传了。再细细看他的画。平心而论,叫一声“糟糕”。看画和看书法一样,首先看腕力,测其功力,古人书画一体,鲜有画功极好而书法极糟的,那都体现在腕力上,宋人的工笔绢画,尤其是张择端的,线条绵密细劲,虽雀趾蚊足亦历历可辨而且笔力力透载体。
但是这位罗先生的笔触线条,可用“软、浮、糊、滞”四个字来概括,不信大家上他网去看看好了,整个“补全”的部分,我已经不忍心再说不好了,那就是平庸。作为游戏之作,自娱自乐,卡拉OK未尝不可,但毕竟不是“貂尾”,怎么可以和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链接在一起。
这些都罢了。我们不该过多地批评罗东平。
我们现在要严肃谈谈的是故宫的问题。
问题的严重性和蹊跷处就是,罗东平画的画,外行不识好歹,您古书画鉴定界的顶级人物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诸老也不知道哇?!他们那一代人不知敬畏,你们也不知敬畏啊?
啊?那就像贝利玩球一样,您三老法眼一瞅不就看到骨头里去啦!
这,是怎么回事?!
可以看看他们的评价——
“……巧思精核,无复得第二手,出世惊倒”(国家古代书画鉴定组成员、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徐邦达先生语);
“……技法精到,功力尤深,读之不胜兴奋之至,……殊堪庆幸也。”(国家古代书画鉴定组成员、辽宁省博物馆名誉馆长杨仁恺先生语);
“……俨然一幅完图呈现目前,此诚难能可贵,而致心旷神怡也。”(国家古代书画鉴定组成员、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刘九庵先生语)。
这都是什么呀!整个儿的一场闹剧!
如果你注意到这是“故宫漱芳斋《清明上河图补全卷》鉴定会”上的正式鉴定意见,你都还能再说什么。
故宫明文规定,在世的画家作品一律不予收藏。
我们现在不仅为罗东平先生举行国家级的鉴定会,还将这段“尾巴”正式鉴定为“国家二级文物,永久收藏”。
这,怎么解释?对祖宗,对我们世界级的古代文化遗产还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敬畏之心呢?!
现在谈最后一个问题,《清明上河图》是不是残画。
我的想法和王开儒先生不一样,我觉得那是一幅残画,那就是画面情节不该到“赵太丞家”戛然而止。理由是,中国古代无论山水画还是风俗画,论画面都是“虚入虚出”,像经典的音乐一样,乐声渐起,逐渐加强,高潮,再渐渐淡出。
张择端是何等人,应该不会这么突兀地结束他的叙述,但是问题还是要回到老地方——是残画,就该续接了吗?断臂的维纳斯,人家为什么不“断臂再植”?没头的胜利女神,人家为什么不塑个头,安上去?我甚至暗暗庆幸背景据说没画全的《蒙娜丽莎》和断臂的“维纳斯”没有落到我们手里,否则一定会有很多人为此失眠,一转眼就使它们焕然一新了怎么办。
从更高的角度认识,我认为故宫对《清明上河图》原件,无论是“删”,还是“续”,都是一种草率,都是对祖国文化遗产、对国宝的一种破坏,都是对青年的误导,如不纠正,必将对后代子孙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
故宫,应该对此事有一个公开的解释。否则,从今以往,故宫博物院威信何在。
我强烈呼吁:罗东平的续画应该从故宫撤出。
故宫潘深亮:此事原本不大,全是王开儒惹的祸!
面对外界的贬褒,高深莫测的故宫始终不作正面回应。
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后,9月3日下午,天赐良机让我们采访了著名古书画鉴定家、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收藏》杂志社专栏作家潘深亮。
现年61岁的潘深亮20岁离开湖南,进京后机合缘巧“入宫”师从著名古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专攻宋元古画,迄今两鬓如霜而乡音不改。
新民周刊:自从香港大公报刊登了王开儒的文章后,外界继《出师颂》后又一次将视线投向故宫,据说您与王开儒很熟,多年来,很多事由您直接和他联系,对此,您怎么看?
潘深亮:这个王开儒!恩将仇报!故宫对他简直有再生之恩,他,却这样对待我们!说话如此不负责任,太过了!太过了!
新民周刊:说说故宫当年怎么和他交往的吧。
潘深亮:他,一个农村出身的“画家”,当年拖着儿子来找我们,要求给他机会为故宫藏品复制服务,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事情,我们当时的主任念其诚恳淳朴,苦苦恳求,就破例让他试试,先复制齐白石等人的……这故宫是什么地方?这藏品是什么身价?就拿后来让他复制的南宋李唐的真迹《采薇图》来说,早于西方《最后的晚餐》400年,1993年日本天皇来华访问,点名要看真迹《采薇图》也只给了他两分钟的时间!
至于真迹《清明上河图》,更别提了,任何国家元首只给分把钟时间,多少名人一看就“耍赖”,赖着不走,多瞧一秒也好的。
像康生一类的人都想它想疯了,也没敢下手。
这倒好,让王开儒(对真迹)反复地看,恣意地饱看,看个够,灯光下看,自然光下看(阳光下不行),里里外外地看……
新民周刊:这,在管理上……
潘深亮:没办法!要他复制嘛!你们不知道,这千年真迹见光一次就短命一次!保护真迹、延长真迹寿命最好的方法就是复制,复制得“还真度”越高越好,最理想的就是“下真迹一等”,像冯承素的摹本,以后可以让大家观赏“下真迹一等”,也就是保护了真迹,这是国内外公认的文保理念。
新民周刊:故宫当年曾经送给上海博物馆一幅自己复制的珂罗版的《清明上河图》,弥足珍贵,我去看过,心醉神迷。难道王开儒的复制水平比你们还高,以至于让一个“宫外人士”插手?
潘深亮:没办法。他复制得的确好,可以是“下真迹一等”了,而不是乱真的概念,除了没有包浆,就跟真迹一样,神韵色泽也一样。说到复制的程序,那是严得没话说的,先打请调报告,专家开会讨论通过,院长批复,国库提货,陪他(王开儒)观摩时两人以上在场,限时收回……
解放以来,故宫多次组织强大的人力物力对《清明上河图》进行复制,还精印了很多印刷品(由著名的文物出版社和人民美术出版社制作),但是无论笔墨还是赋色都与真迹相差较远,不是火气不褪就是景物失真或者色泽误差,这是一个老大难,可是王开儒解决了,所以我们曾对国内外宣布《清明上河图》首次复制成功,央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媒体都报道了这件大事,这是故宫的成功,也给了王开儒很大的荣誉,本来是很好的事,现在给搅成这锅粥……
新民周刊:我想,我们的主题是,王开儒指责故宫对《清明上河图》“不该删的删了,不该续的续了”,这事情存在不存在?
潘深亮:事情有。是删了,也“续”了。可给他“做大”了,拿个大喇叭到处乱叫。没那么严重嘛。我多次去电话严厉警告他,故宫保留告他的权利!
新民周刊:他说,国宝破了头,这驴……
潘深亮:驴!他整天就那个驴!驴!是删了!还可以再补嘛,残片还都保留着嘛!又没有扔!再说,那也还是他一家之言嘛,专家有自己的判断,凭什么就一定得听你的?!
新民周刊:还有“狗尾续貂”之事,说《清明上河图》不该有那么糟糕的尾巴,好比给维纳斯硬安了手臂。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如何?
潘深亮:是续了,但是被曲解了。
王开儒是从结构上反对罗东平续画。这里涉及到一个争论了几百年的公案。大多数学者的观点倾向于《清明上河图》是一幅残卷,5米多长的画卷到左边的“赵太丞家”就戛然而止,总觉得说不过去,郑振铎、徐邦达、杨仁恺都持这个观点……当然,真理有时也会在小人物手里,但是至少在文物界,真理大多数还是在专家权威手里。
王开儒和所有专家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读图方向和对图意的理解不同,他对《清明上河图》之主题理解可概括为“出郊”、“上河”、“赶集”、“扫墓”八个字。
认为这幅风俗画是截取了水门以东至虹桥附近汴河两岸实际地理位置,以城关、虹桥、郊野三段情节,用倒叙的形式,从开卷扫墓人归来,把情节逆向中部,而把卷尾人们在赵太丞家附近的出城当作故事的开头,使情节逆向城外,由画卷两端向中部推进,恰恰在虹桥处形成高潮。
概括地说,他要我们“倒读”《清明上河图》,把卷尾当作情节的开始,清明节人们出城祭扫,一直活动到郊外,主要舞台应该在郊外,这样就不存在“赵太丞家”后面还要不要续下去的问题了。
如果他的观点(应该承认比较独特)能够被学术界接受,那不但罗东平的画不该续,就是仇英以后的摹本,也就是世界各地博物馆珍藏的所有摹本都要给否定了(他们都从“赵太丞家”往西续画,穿城而过,一直画到金明池)!
问题是人家现在还没有认同他的观点。你不能强加于人。
新民周刊:也有人(比如冯骥才先生)从技法、水平甚至更高的层面上否定罗东平的续画,并且质疑故宫一系列违反常规的做法。
潘深亮:罗东平的画怎么能和张择端相比,那当然挨不上边。
新民周刊:但故宫却为他举行隆重的鉴定会,宣布为国家二级文物,予以永久收藏,这事有没有?
潘深亮:有。但据我所知,那是“有关部门”送给我们的……又不要我们一分钱。
新民周刊:但是你们以故宫“天下第一”的权威为他做了鉴定,大大提升了他作品的地位,大大提升了他的身价,这里就涉及到另外一个公众所熟悉的重量级问题,公众有可能对它做更敏感的联想和思考……
潘深亮:对不起,这就不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了,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情。
新民周刊:谢谢接受采访。
王开儒:大义灭“恩”,叫板“千年积案”第一人
把整个事情搅得不可收拾的“始作俑者”是王开儒。
这王开儒就住在唐山市近郊的“地道桥西”,对捅出这样的大漏子,他还是一副“我是农民我怕谁”的满不在乎的神情。
“炎黄轩”就是他开办的“工艺美术工厂”,进屋都是字画。现年60岁的王开儒出身农家,自幼酷爱书画,1987年从处级的位置退下办企业,1990年创办了“炎黄轩”,宗旨是穷毕生精力复制中国历代名画,那一年的6月份,他带着儿子进了北京故宫,说儿子已经传承了他的技艺,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他的家族愿意为故宫藏画的复制而永远奋斗,故宫被他的愚公精神所感动,答应让他先试试齐白石的作品(红梅图),结果一试就让故宫满意,从此与故宫签约,成为复制故宫藏画第一人。
他在他的长案上慢慢展开他复制的《清明上河图》,刹那间,我们看到了一幅几乎和原件一模一样的绢画,说是“几乎”,那就是除了原件独有的苍黄的“千年包浆”以外,精神气一切和原件一样。
现在他开始讲述他和故宫之间恩恩怨怨的故事。
“我是1990年开始和故宫签约的”,说实话,他的唐山话实在不好懂,太多的上滑音和下滑音听起来就像唢呐声一样。
每次我都付给故宫一定的费用,说实话,不算贵,每次几千元,按协议,每次复制后必须让故宫留下一幅复制品,其余的我可以自主支配。
故宫的要求很高,对那些国宝级的书画复制,决不允许电脑扫描式地照搬,他们要求我体现出原件的神韵、圆熟、灵动和古代艺术家一些非常个人化的东西,论字,比如米友仁的撇劲儿,苏东坡的拗劲儿,“形似”是过不了关的,一定要“神似”才放过你。因此,一幅名作的复制,往往要和原作校对多次才能过关。
1994年10月,我复制的南宋李唐《采薇图》出现在荣宝斋,三名鉴定师看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称之为“中国第一家”,把原作的神韵都克隆出来了。
1995年前后,我潜心研究了《清明上河图》的几个版本,对驴身被删产生疑惑。
《清明上河图》是闻名世界的伟大现实主义风俗画卷,系北宋末年画院待诏张择端所作,北宋灭亡后流落北方民间。南宋时,临安即出现仿品,但仿者根本看不到原作,只能凭传说、文字记载构图成卷。元、明、清三代,仿品形形色色,层出不穷。仅1945年从溥仪手中截获的就有4本之多,当时专家竟把其中一仿本误定为真迹入藏。直到1950年冬,杨仁恺先生等人在东北博物馆库房的赝品堆里翻出有张著亲跋的《清明上河图》,经众专家鉴定,一致认定此本才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真迹。
1997年,我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众专家的帮助下,成功地复制了“迄今最接近原作真貌的复制真品”的《清明上河图》,整个复制过程光作废的材料就倒掉了三大车,与此同时,我发现该画在收藏中有严重问题。
《清明上河图》20世纪50年代归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1973年揭裱此画时,在画首约80厘米处删除了一块。当时的北京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伯达先生称:“卷首稍后,在汴梁市郊店铺林立的街衢上,一队扫墓后匆匆返回的轿骑,其前导的一马(其实不是马,而是公驴——王开儒)突然发情狂奔,在此惊险关头,一老翁赶忙抽身欲抱蹒跚学步的幼孙。原在老翁背后柱之旁残缺一大片,原绢已失,到明末清初揭裱时补绢画了一尖嘴立牛正在张口嘶叫,殊碍原画意境。故1973年新裱时揭下,留存归档,不再复原。”
我在农村长大,老实说吧,当时看着故宫领导从国库里提出来的《清明上河图》原件,激动得手脚也凉。
但是我骨子里毕竟是农民出身,伺候过各种牲畜,对农村的牲畜实在是太熟了!拿过画,就潜意识地先注意牲畜,哎,你可别笑话,庄稼人可在乎牲畜了!
这是本能。我首先转过的念头是,这张择端是不是也是老农出身,甚至像贩牲口的,笔下的牲畜竟然没有一个错位的!他画的马,都肢体粗大,耳小尾粗,鬃长下垂。他画的骡子体壮似马,但耳朵一定比马大,尾巴细,鬃毛直立不垂。他画的驴则体小耳大,头长腿细,尾细,立鬃且短,叫时嘴大张(只有驴嘶叫时候嘴巴大张,这是它们的特性),我怎么找茬也找不到。
但在卷首,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并且暗暗吃惊,那就是因为对农村生活不熟,对牲畜知识一无所知,故宫的专家们在解读各种牲畜时陷入一片混乱!
或指骡为马,或指马为驴,或指驴为牛,他们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牲口,就此误判了一段精彩情节(见前文北京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伯达先生所述),他所说“尖嘴立牛”其实是艺术大师精心刻画的一头发情的壮年母驴。尽管年代久远,绢素残破,但发情母驴之神态毕肖,即便是接笔也是有据的。再看拴在斜对面铺下张嘴嘶叫,四蹄翻刨的牲畜,体小,耳大、立鬃不垂,正是一头公驴。
从各种角度看,这个画面正是一场驴们的精彩绝伦的“三角恋爱”——
在嫩柳初绿的道上,一富户十数人扫墓归来,男主人骑马,女主人坐轿,轿顶上插有杨柳枝条(点明了清明节)。这一行人在街口与也是扫墓归来的夫妻俩相遇。那丈夫头缠柳枝,赶驴在后。披斗篷的妻子骑公驴在前(已模糊),偏巧正与路边老者牵的那头发情母驴相遇(清明前后正值驴发情盛期)。那公驴狂奔扑向母驴,把主人掀翻在地,而那母驴即张大嘴嘶叫(发情母驴的特性),耳失常态,腰向上弓,尾巴稍夹,拼命挣向那公驴。牵母驴的老者吓坏了,一手狠拽缰绳,另一手忙招母驴前的小孩赶快躲避。那赶公驴的男人见妻子危险,惊慌地赶过来,旁人也呐喊救援。拴在斜对面铺前的公驴,也钟情母驴,四蹄翻刨,张嘴嘶叫,铺人无不侧顾。而对面的两头牛却无动于衷。
然而,由于故宫专家疏于农村生活,把公驴误判为马,把母驴曲解为尖嘴立牛,并认为殊碍画意,把巨匠的生花妙笔删成驴唇不对马嘴的残画。后人读画,就此读不懂这一大段画意。
因为在他们的解读下,马,无端地发情;牛(尖嘴)无端地狂叫,画意就无人能懂了。
我记得我当时犹豫了很久,终于战战兢兢地对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杨新说,此处原是发情母驴的位置,好像不该删的。
杨院长当时说,此处是搭凉棚的树杈子,不是驴头,明清人接错了。
我没敢再争,怕他们不要我复制了,可是心里存了一个铁疙瘩:这幅神品的卷首就这么永远让人读不懂吗?我发现了沉冤而不说,怎么对得起子孙后代?
“你怎么如此有把握解释这个千年之谜?”记者至此忍不住要发问,“你毕竟不在母驴的发情现场”。
嗨,我亲身领教过发情公驴的厉害!他说着一拍手叙述了一段40年前的往事,那年春天搞“四清运动”,我和同伴骑着两头公驴下乡,走着走着那俩公驴浑身发硬了,打摆子打喷嚏流涎水就是不走,我们一看,30米外的槐树上拴着的一头母驴这时正张大着嘴喊叫,驴叫驴叫,那个声音之响可以震聋你的耳朵!突然,我们的坐骑像是约好似地狂奔狂跳起来,把我们俩都颠倒在农田里,发疯一样地朝母驴狂奔,那真是排山倒海的激情,顺者昌,逆者亡。你见识过一次就永远难忘。
很多年过去了,后来我一见《清明上河图》的这个场面,就唤起了记忆。生活的确是创作之源,白居易念诗给老妪听,就是因为老妪懂生活,不怕你们笑话,你们不妨把这段画面修清楚了,放大了给我们农村的老农看看,保管能懂!比专家强多了!
“但是,故宫毕竟对你不薄,你这么做心有不安吗?或者,你和故宫有什么不便说的过节?”
没有。没有什么过节。他说,故宫对我确有“恩典”,但是对民族、对子孙来说,这“恩典”就小了。我复制《清明上河图》成功以后,无数次向他们提出,要他们纠正,他们就是不理,我只能向舆论公布。
“那你现在和故宫的‘协议’怎么样了?”
“那,当然是吹了。”
他面色沉重地把我们送出了秋风萧瑟而劫后重生的唐山大地。
(此文承肖关鸿、谢春彦、戴敦邦诸先生支持,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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