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梯级
我喜欢一个人去翻越一座又一座青山,去看青山之外的那些青山。
城边的山顶或山凹里,总是堆集着一些黑瓦白墙的房舍,张家的炊烟和李家的、王家的混到了一起,雍家的鸡一打鸣,秦家、高家的鸡也都站在石坎或草堆上直起身子打鸣,范家的狗一吠,杜家、田家的狗也就跟着乱吠。离城远一点的地方,十里八里之外,房舍越来越零星,一棵或三棵大树下,露出谁家的半间屋顶,一朵白云停在山腰里,云朵下面有人在叱牛犁地,刚刚翻开的湿地是枣红色的,有一只乌鸦栖在地边的栎树上,哇哇大叫,不时俯冲下去,在犁沟里啄食虫子或草根。离城三十里的沙窝子或石印沟,耸着一座小小的石头佛寺,寺里或只有一位僧人,或只有一位居士,山门是日日夜夜敞开的;寺对面的山上,是密密的小橡树,树顶上有成群的白鹭栖落,白鹭飞走了,僧人才敲木鱼念经;秋冬的时候,偶尔有大雁从极高的天空飞过,僧人站在寺外,久久地仰望,大雁飞走了,他还在仰望着碧天。而在离城百里、几百里之外的地方,不见人烟,只剩下青山、蓝天和永恒的寂静了。
我喜欢一个人路过城郊、三家村、单家独户、石头小寺,去看那些青山外的青山。
我曾说过,绝大多数人命运抛物线的顶端在四十岁左右,在这之前,他是向往着朝人群里走的,背后是越来越远的青山绿水,他知道人心是最好的风景,也知道人生利益是在和众多的人高频度的交往中获取的,他想在众多人参照下,在众多人的激励下,走向人生境界的最高点。大致在四十岁那年,他终于抵达了自己向往已久的高度,或抵达了世界只允许他攀上的高度,仰望更高更远处,他猛然觉得无奈和空虚,在那个最高点上失神地独坐很久,把此刻的感受刻写在内心最隐秘的地方,然后,苦笑一下,长叹一声,就去寻找下山的路途了。
对于有些人,下山时并不是慢下慢下,而会遇到一些“次高峰”,他会流连再流连,直至暮色漫上山来找他,一点点地吞没了他和他的所有青山。
我曾在远山的一座茅屋里,遇到过一个从政界退下来的人,他想模仿陶渊明。我和他在一起谈了很久,发现他并不是有多少智慧的人。
真正的智者,晚年或机会不成熟时,他会归于从容、淡净。
只有经历过一番沧桑的人,或者经历沧桑之心不死的人,才会真正意会陶渊明的心迹、境界。
李白是人世的怀素帖,是别人无法临摹的。
陶渊明是人世的朱耷画,也是不可仿拟的。
我看轻那些未经多少坎坷就心灰意冷的人,我鄙视那些借陶渊明来把自己装饰成闲云野鹤的人。
庄子是真的隐者吗?陶渊明是真的隐者吗?竹林七贤是真的隐者吗?王维是真的隐者吗?
他们是在以出世的姿态入世,是在以守为攻,以退为进,因为他们是伺机而动者,入世之心从未灰飞烟灭。
他们是在做减法,是在不断删除虚妄和伪诈,他们是通过下阶梯而继续攀爬人生至高境界的人。
每一次出山,我都觉得是朝着复杂、繁琐、密致的方向行走,心里就有些紧张和惶惑;每一次入山,都觉得是朝着简约、纯粹、宁静的方向行走,内心就一点点地变得轻松、自在、安详。
人生,就是正向或逆向地行走在自然和社会、出世和入世、做加法和做减法、忍受和决绝的路上,一味固执地走向某一个极端或者因停滞而葬身于某一个刻度上,都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