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已尘埃落定,冷却成一地的烟花碎烬。
二月初始冷空气昼夜兼程自西而东的袭卷,狂嚣的风肆意的像条窜街过巷循食而来的饿犬,细寻暗嗅着不放过任何的犄角旮旯,幽长狭窄巷道里行走的人仿若挡道者被其凶神恶煞般的驱逐,不时侧身躲闪却始终脚步密集仓促迅急的忽来忽去忽远忽近。巷子的尽头,有如回放了无数次的影像画面,又一次挥别了阳台上的那几盆盛开的迎春花和那几缕暖和的阳光,挥别了父亲佝偻的背紧紧地注视着我的目光里的沉默,挥别了母亲深陷在皱纹堆里的两眼老泪,径自踏上探亲返程的路,不敢回头。
自知是个极易落泪害怕离别的人,更惧怕离别时抚肩慰背的相互拥抱依依不舍的望断彼此去影。每次在与父母分别时却表现是异常镇定,也不知哪来的毅力和勇气,只知努力克制自己,因为一旦自己的泪决了堤就无法想像父母会怎么样了。所以总找各种理由尽量缩短那种送别的场景,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躲进那长长的列车车厢里,才又让难舍的愧疚的无奈的泪肆意。
细细回想所经所历的众多分别里终是做不到优雅从容的转身,而多是安静地略带冷漠的走开走远,却暗自平复内心汹涌不肯示人的离伤。然,世间万事万物皆是阴阳相契舍得相合的,人生有多少相聚就势必会有多少离别,且生命自在这种反复不断的聚散分合中悲悲喜喜生生灭灭。
动车像尾蜿蜒盘旋桀骜孤绝的热带蛇,不时吐纳着烟信子穿山越岭。车窗外一路而过的风景如巨幅卷轴渐次铺展。来时浅漫在山腰上的薄薄积雪已然消融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冷峰旷野及如笔落墨般间错点缀着的泛白小径稀疏村落,在怏怏不整的离绪中一闪而逝过目及忘。脑海里倒总是不停出现母亲渐缩的身形松垂的眼脸,父亲的老花眼稀疏白发及额鬓间星云密布的褐色斑,像长章巨篇里渐抒渐密的惊叹号,无时不在强调着他们的衰老以及自己对这衰老的无能无力。
也许,人越是成熟或因年岁增长缘故,在对父母的感情里除了爱与依恋外,便会越多出些可怜与悲悯的成分来。出巢燕,豆荚射籽,蒲公英执伞,或许人伦本就如此。可一想到他们曾满怀心喜与期待的将自己迎来,而终有一日,自己却要眼睁睁将他们逐一送走,送到另外一个永无归途的国度,最终揽入怀抱的只能剩下一捧冰凉的尘灰骨沫,心就像植株撅断根茎,汩汩涌流出涓涓汁液般的疼痛,那生生揪撅的疼痛如鲠在喉令人局促无法呼吸无法再继续思想下去。只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呆若木鸡的沉默随着动车的咔嚓之声隐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般的朦胧幻境。
有冬尽春归的鸟语花香,有略略小风潺潺的细水,有泥土充满鼻腔的隐隐潮湿。
再醒过神来,已然憩在远离了亲乡故地抵达遥远他方的蜗居榻上。
已近午夜。楼上的那双不知色彩的高跟鞋子便准时响起,照例开始了她的睡前仪式。仿若恐怖小说里梦游的红唇白面的主角,依序不落的碰响床柜,踢倒木椅桌凳,踩翻帚把钵盆,反复推开关上钝重的门,最后行至卫生间把抽水马桶拧响,那声音被暗夜放大穿越天花板的混凝土传至耳膜时,便再无了水的柔美,生生像一只密林丛中年岁渐老,即将面临优胜略汰挑战的黑猩猩,最后一次为昭示领地及其自认不衰的雄性而捶击胸腔发出的沉闷低重的哀嚎,直教人不忍目睹其将至的末路。
旅途的疲倦困顿被高跟鞋敲击地板单调而频繁的吧嗒声一锥子一锥子的扎醒,烦躁却无可奈何的目视着黑暗里月光贴紧窗帘被寒潮冻的苍白的脸,心亦凉凉也便再无了睡意,只在意识里默然数着数,数着梦游的高跟鞋重回悬疑小说的暮钟,像数着神器里再次囚禁丑面怪兽的倒计时。
总是这样无端的被夜半吵醒,这就是车灯如萤霓虹放彩的城市生活,人的性情里已然严重缺失净手焚香烹雪煮茶的谦恭与互敬。只是乍一归来倒显得有些不适应了。
这世间就是如此,有爱与被爱恨与被恨,有施与被施受与被受。也许唯有适应能力遗忘能力修复能力及自我调节能力强的人才相对容易少忧多乐。可自己再怎么费心努力亦想不出,有哪位心宁神静的贤人能够将这夜半噪音想象成肖邦或贝多芬,想象成提琴协奏的催眠曲尽情享受。若果有此人倒真真叫人佩服。
不想对这突兀诡异的躁动束手就擒被其无由猥亵蹂躏,索性起身,在一灯如豆的浅辉下为自己煮一碗白菇绿葱的清汤面。后又悉悉索索蹑手捏脚的收拾着归来行包里未置的物件。有母亲烙的酥心饼父亲炸的红椒酱,小丸子,干豆角,皆是自小至今都极喜欢的深蕴情感的食物,有浓浓的家的味道。
一边归置着这些零零散散的物件,一边码着情感里琐琐碎碎的欣欢。每一样物件都会轻而易举的勾起一段记忆。清晰而温暖。一个不擅放且不擅忘的人,就这样就着思想里暗暗俨开的香茗,细碎的重温起年里与亲围膝欢颜共宴的时光,念念跌宕整夜不眠。
谁料,那些日子一想便旧了。 这夜,一晃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