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生九尾，历时千年。
世人皆曰，这世上，最有灵性的动物就是狐狸。
狐生九尾，继而成灵。然后就能像人类一样思考。
当第九根尾巴长出来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
然后看到，这个世界上的，属于我那双水汪汪的眼眸的里的第一场雪，纷纷而下，洁白浩大，好像我身上的银毫一样。
当我生出九尾的时候，是寒冷的冬季。原本我想，或许我撑不过这一个冬天。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我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感受到了无比的温暖。让我身体里的血液奔流的温暖。
我轻轻偏转过头，看到身边一块顽石。那阵温暖好像一丝细流潺潺而绵绵地从这块顽石里传递到我的身体中来。我眯起眼睛，看到一道天光照射到它上面。然后山崩地裂天旋地转。我被巨大的冲力崩到了几丈开外，重重地碰到了一处断崖上，吐出一口鲜血来。那时候，我初生的，带着温暖银光的狐尾就那样掉落了一根，那根美丽而温暖的尾巴立刻腐败消弭，正如同我初生的惊喜和好奇，这些美好都消弭了。我带着恐惧和悲伤，楚楚可怜地朝那边望去。
石猴出世了。依偎在它身边的白狐，在它出生的那一刹那也就这样地死过了一次。
并不能预测，这只石猴，和这只白狐，会有生生世世的纠缠，温暖和，
疼痛。
石猴颇具灵气。它站上悬崖，迎风而泣。
它的泪水随风飘到了我的脸上。我不知道石猴为何如此悲伤。但令我惊讶的是，石猴竟然也是会落泪的。我看着它，不禁感到一阵温柔的心酸。石猴它，虽然出自坚硬而无情的磐石，但是它的内心，必然是温暖的罢。那年冬季穿过石头传递到我身上的热度，是否就是石猴内心的热情呢。
我只是远远瑟缩在一隅中，偷偷地窥伺着石猴的神情。它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威而不怒的王者风范，炫目得就像它出生时那道灿烂的天光。
石猴以后一定是要，成大事的人吧。我这样想着。那一瞬间我竟也忍不住迎风流泪，因为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如此地卑微。
石猴所居之地，名曰“花果山”，乃是山清水秀花柳扶疏之地。恰逢猴王选举，石猴兴致冲冲，神采勃勃地前去参选。我知道，石猴在决定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是猴王了。从来就只有它愿不愿意，没有他能不能够。
在猴群的世界里，异类总是要被排斥的。因为它们和人类是如此相像，相像到它们不得不骄傲和自豪地认为自己就是人类 。于是我只能瑟缩在灌木丛中，看着一只又一只的猴子被飞瀑冲击而死。
石猴跳过去的那一刹那，我的心跳仿佛也静止了。然而它生来具有的开天辟地的气魄打开了水帘洞天。待猴群全部进去之后，我轻灵地一跃，像水面灵动的白莲。
端坐在宝座上的石猴威风凛凛，一身行头张扬而威武，头上的两根翎子震颤飘扬着。它目光如炬，飘逸如仙，远远望去看得我不禁心神荡漾。美猴王，美猴王，名不虚传。
待到石猴造好木筏要去菩提老祖处学艺的时候，我不禁心急如焚。洞中岁月过得总比山中快，况且那蓬莱仙岛不知在海上何处，我生怕它一去不得复还。如此之多的分离时光对我而言无疑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折磨。我看着它和猴子猴孙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而我则依旧躲在阴暗的灌木丛背后。它依旧还是不会注意到我吧。我苦笑了一番，其实它从来就没有发现过我，不是它不能，只是它不愿意。
石猴的木筏渐渐飘远的时候，我在沿岸高峻清黢的山崖上狂奔。一根根银毫迎风舒展。我不能离开他，是的我不能。于是我决定在他离去的那一刻以真面目示他，同它一同前往蓬莱。我要告诉它我不想成仙，我只想陪在它身边，看着它成仙，帮着它成仙。我的愿望就是如此卑微而已，但这卑微的愿望却使我脚底生风，愈奔愈快。待到它的木筏离开了众猴的世界，我便知道那一刻就是我的时候了。我瞄准石猴，纵身一跃。原本应该分毫不差，突然一阵强风袭来，我被重重地刮到了石壁上，然后辗转跌下，五脏六腑俱碎，一根石柱还穿过了我的胸膛。那一刻我流下了无助的眼泪，并非因为自身疼痛，而是因为石猴的木筏在我的视线中已经渐行渐远，不可触及。一阵灼热涌上喉头，我浑身发出刺目的银光……等到我恢复过来，并且又掉了一条尾巴的时候，石猴早已不见踪影。水面茫茫，我竟不知何去何从。唯有希望在我重生的那一刹那，它有注意到天边有过，银光一道。
我回到了花果山。我知道它放心不下他的猴子猴孙们。于是我想，爱它的另一种方式就是保护它像保护的人。我走进水帘洞，双目凝视着它坐过的宝座，一字一句的说，我是灵狐，是来守护你们的。满洞的猴子俱是惊愕，随即哄堂大笑。它们的洞府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而且又有这样一位天赋异禀的大王，谁会需要一只小小的银狐来保护它们呢。无数的讪笑和瓜果朝我飞来，砸在我洁白如雪的皮毛上。我左右闪避，仍不能保全。我水汪汪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寒意。我目光一凛，目眦尽裂，嘴脸顿时凶狠起来。一个矫健的弧度，我已扑倒了两只猴子。它们全都震惊到大失阵脚的时候，我瞅准空隙，一跃而出。
事实证明，这群猴子是多么的无知与自大。不知过了多久，山中出现了一群四大魔王。它们凌虐乡里横行霸道，我依旧懒懒地伏在开满黄色雏菊的草地上晒着太阳。直到它们坐上了石猴的宝座，我的眼眸深处就爆过一丝惊心动魄的东西。我悄悄潜伏走近，用灵力把它震了下来。魔王大怒不止，洞中的钟乳石因其愤怒而爆裂。我东躲西藏，时而伏击。有时也被逮到受伤却未伤性命。就这样，我和魔王们斡旋了很多年。
是啊，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我也不知时光究竟过了多少。寒星几许的时候我就舔着伤口流泪，我会埋怨它为什么还不回来。我想起当年仰视它的时候它那惊为天人的模样，我看着狼狈不堪的自己，想起自己所受的欺凌。这一切，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它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大王回来啦！大王回来啦！有一天我闭目养神的时候突然听到这样的叫喊，我突然感觉到心跳被迫形成了另一种频率。我一跃而起，忘情地奔跑起来，却没有发现我已奔在了猴群的前面。是的，他回来了。我远远看它，觉得它愈发俊逸如仙，仙风道骨。它的双眸里除了原始的勇气和光明之外还有了一种深沉的睿智。我的眼中不禁含满了泪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一只小猴匍匐在它的足下，我依稀可以看到它诉苦的口型，应该是再诉说着四大魔王的恶行。我不顾一切地朝着它狂奔过去，却不料那小猴子却暴喝一声：大王！她也是妖精！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觉得电光一闪，它一掌劈来，我幽幽倒下，又一根尾巴化为了满天飞舞的针般得银光。
我被抛在了一旁的树丛中。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是如此地渺小而卑微，从出生的那一刻在它身边就注定了我的黯淡无光么。可是，我也是一只九尾白狐啊，具有灵性而难的九尾狐，却不得珍惜。我的生命就是如此地卑贱。我听见它说，我从今以后有名字了，我叫孙悟空。
悟空，悟空。
我的脸颊贴着地，嘴里喃喃地念着它的名字。
悟空。这个名字，说的可是，我的结局么。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纵然有缘无分，何至于错失至此。它整饬花果山，横扫魔王，整个花果山又现出了勃勃的生机。我仰慕地看着它，虽不敢近身，可是仍然觉得，它的归来让日光倾城，世界变得光明轻快而温暖。有时候就隔着漫山遍野的黄色的野雏菊，我像一片白云一般远远地浮在它远方的天空上。这些瞬间，如果能变成永恒改有多好。
但是这样的岁月又没有持续多久。这些猴子的贪念总是无限到令人可怕。它们要悟空去寻一件称手的兵器。它要去东海。这一次我不能再离开它！我的信念是如此强烈，我必须先下去，才不至于错过它。我小心翼翼地在海边探下步子，水蔚蓝而温馨，像一个温柔而甜蜜的陷阱。我慢慢潜下身去，皮毛逆着张开。海底逐渐昏暗起来，但是我知道深海处的光芒更加绚烂夺目，因为有美丽的珊瑚林的缘故。我想，再坚持一下就可以看到辉煌宏伟的龙门了。但是我完全忽略了渐渐昏眩的视线和僵硬的四肢。我僵硬地划了两下，世界开始旋转而昏暗，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在海边的礁石上，一只老龟悲悯而怜爱地看着我。我狼狈地甩了甩头，它便问道，你原本应该是，九尾白狐吧。
我羞愧地点点头。是的，我的尾巴已经所剩无几，寥落得就像未修炼成型的小妖。老龟痛心地说道，为什么弄到如此的地步，你这可怜的孩子！我说，我只想守住一个人而已。无奈法力卑微，连靠近它的能力的都没有。老龟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于是你就这样糟践自己，直到要把所有的尾巴都弄掉为止么？你要知道，你可是灵兽啊！我幽幽地叹道，不能在它身边，就算有一千条尾巴，我丢掉也是没有关系的。
老龟见无法劝说我，眼珠一转，说道，与其这样把自己的尾巴毫无价值地糟践了，还不如提升仙法，就好在它身边了不是么。我心有所动，眼睛里划过一道璀璨的流星，但是……但是……我犹疑不决优柔寡断。老龟恨声道，你还但是个什么！你还舍不得离开它是么？你以为就你现在的样子它会看你几眼么！你还不知道它抢了东海的定海神针上天宫去了么？你以为就凭借你现在的法力你可以上天宫么？你就只有五条尾巴了，你还有多少机会可以浪费在它身上呢？？
我震惊得浑身一颤。它上天宫了，说不定现在，它就在我的头顶上，我们就是这样咫尺又天涯。卑微的我，就连心愿都显得如此卑微不是么。我不能再奢求凭借现在的法力可以上天宫了，因为我知道那根本就是力不从心的事情。但是现在除了上天宫，我哪里都不想去。为什么我要忍受如此的煎熬，我不想再来一次等待的轮回。那年我就错了，我应该无论如何都跟着它去学仙法，否则又怎会落得如今这样异地煎熬的下场。老龟见我黯然神伤垂泪不止，便柔声劝慰道，你莫要心急，耐心等待时机，便可上天。
我不知道这样的时机何时才能到，恍恍惚惚地漫无目的地走开去。忽然天地间落下五色的花朵，漫天的霞光和五彩云朵。一个身着彩衣华贵美丽的女神从天而降，缓缓说道，商朝气数已尽，你可愿意去到商纣王身边，助他覆朝，顺应天意？
我讶异地望着这个女神，身体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震颤。她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和威信，使我不得不臣服在她的脚下。我匍匐于地，卑顺却满怀期望地问道，娘娘，不知事成之后我是否可以位列仙班？
我听出了她嗤笑中的轻蔑。她说，你助成大业有功，自然会给你一个应有的名分。我感激涕零，立刻磕头如捣蒜，朗声答道，小狐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从此我就以一个叫做“妲己”的女人的身份存在着。冥冥之中那天的那位女神一直在指引着我下一步的做法。我只是一只没有主见的小狐狸罢了，却也能感觉到女娲娘娘对于纣王铭心刻骨的怨恨。我想，既然天要亡他商朝，何苦还要我来到他身边，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虽然这些想法会像电光火石一般地从我的脑海里掠过，但是大部分时候，我的脑海里全被一只猴子和两个字占据了。我想见它，是如此地想见它，想到连在纣王身边的分分秒秒，都变得和一千年那样漫长而痛苦。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这时间究竟流过去了多少，我只觉得它是石猴我是灵狐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女娲说，心狠手辣，刨胸剜心。我怔了一怔，女娲那意味深长而讳莫如深的眼神，令我震撼了。于是比干在我面前剜出了他的心，一颗七窍玲珑心。那一刻我突然想，它的心是什么样的呢，而我自己的心，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无数的脸在这段岁月里从我眼前掠过。纣王，杨戬，哪吒，比干，姜子牙，姬发，文仲……但其实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有记住。夜里醒来，我经常有身在何处的疑问。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悟空，悟空。
这段荒唐岁月的最后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摘星楼，大火，狂暴的纣王，姜子牙，刽子手，女娲冷漠而鄙视的脸。
她说，我只是要你加速商朝的灭亡，谁知你竟擅做主张，做出这么多人神共愤的事情来。你罪该万死，不灭你肉身，实在难以平众怒。
我绝望而悲凉地望着她。一阵风把我带回了妲己的肉身中，我被，斩首示众。
我才知道，多年以前，商纣王写了一首猥亵的诗在女娲的神像边。
她其实是积怨多年了。
我除了掉了一条尾巴，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些年，就像一场闹剧不是么。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沉死在东海之底，这样起码有那么一刻，我们还是相距如此之近。
你在哪里呢，悟空。
从过往来客的口中，我听到了他的消息。
他的故事，在三界众生间，已成为了一个传奇。但是它的结局，始终没有人向我提起。
我来到东海之滨，想从这里找到它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多年前的那只老龟，居然又游了过来。它先装作无意地瞟了瞟我的尾巴，惊异道，你，怎么回事？
我苦笑了一番，把这些年来的经历跟它说了一番。它的双眼中不禁流下泪来，叹道，苦命的孩子，你太天真了。
我垂下眼睛，爱怜地看着自己以优美的弧度晃动的尾巴，痴痴地说道，至少，我这条尾巴还是算为它而掉的，是么？
老龟说道，它现在已经在凡间了。
什么？我的眼睛顿时像冬天里的星星一样明亮起来。它在哪里？它在哪里呢？
老龟轻轻地说道，你沿着这边走过去，翻山越岭，你会看到一座五指山。
它现在在五指山当美猴王么？我殷殷地问道，满是期待和惊喜。我看到老龟的眼中拂过一阵悲凉的叹息。它说，你自己去寻着它罢。它现在，是可以和你在一起的。
我的步子不禁轻灵而欢快起来，跑起步来像腾云驾雾一般，遥远的五指山好像就在眼前一般。巍峨的五指山就在几日之后傲然耸立在我的眼前。
虽然山上树木从神，但是山崖光滑，壁立千仞，几乎没有立脚之处。悟空如何会在这里？我不禁纳罕起来。于是我迈开步子，绕着五指山狂奔起来。接着，我看到了它。
是啊，那只被压在山底，毛发凌乱，满面尘土，神情涣散的猴子就是它。我永远记得它头上翎毛抖动，威风凛凛地说，我是齐天大圣美猴王孙悟空这句话时的样子。它是悟空么，就是我朝思暮想脑海中浮现了千遍万遍的孙悟空么？心痛得好像都要滴下水来，孙悟空，上天宫下地府的孙悟空，终究落得了这样的下场么？
灵山上一道符熠熠生辉，有震慑天地不可阻挡之势。我思虑良久，发觉定然是此物阻挡了它跃然而出。于是我想，揭它下来，悟空便可以再做它想要成为的悟空。于是我朝着那道符纵身一跃。金刚罩立刻将我弹了出来，我心有不甘，一跃再跃，直到我发觉自己的尾后又轻了些许。我真是一只蠢到无可救药的狐狸不是么……连悟空都不能冲破的法罩，我为何认为自己可以突破呢？我看着垂头在那里的悟空，眼泪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摔碎。无能无用的我，如何能够守护住它？
有些事，就像梦一样美到让人心碎。比如你看见它就在那里，那么美，那么令人心动，但是你就早已窥破了这宿命的结局。于是在已经知道悲哀的终点之后，途中路过的所有幸福就成了比悲哀更加悲哀的祭奠。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但是我现在只知道，它是如此地骄傲，就算被压在五指山下，它骄傲的头颅仍然像地平线上升起的绚烂的太阳。我所能做的，只是那些卑微而细小的琐事。我摘来桃果，洗净用清凉的荷叶包好，偷偷地放在它能够得到的地方；我清晨采集露珠滴在它头上的树叶上；刮风下雨的时候，我就将树叶不着痕迹地排成保护的姿态；晴天的时候我就用微弱的法力把自己悬浮起来，像云一样变幻出各种姿态，投影在它面前的空地上；寂寞的时候我伏在它头上的树枝上，吹起风鸣叶；有时候我会飞快地在松林的尖端掠过，那时候松涛就会有和海一样的声音，我就会幻想我们相依偎在海边吸收日月精华还未成形的那些日子。夜晚的时候，我会偷偷地悬在它面前，窥伺它憔悴而坚强的脸，轻轻吹去它面上的风尘，然后发呆良久。
它是这样骄傲的石猴。所以我不愿意出现在它面前，我也不想让它知道有我这样的存在。这世上，它最受不了的就是同情罢，它曾经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又怎么会忍受一只小小的白狐的怜悯呢？
但我仍然感到幸福。老龟说，它现在，是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是的，我们现在，也终于在一起了，虽然它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当它吃果子的时候，当它喝露水的时候，当我的影子投映在它的面上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它的一生中是这样清晰地存在着的。有时候巨大的幸福感会让我希望它最好一辈子留在这里，这样的话它就不会再东奔西跑了，我也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跟不上它的步伐了。但是随即我又为自己这可怕的想法感到深深的羞愧。它不是属于这里的，绝不是。
斗转星移，潮起潮落。和它度过了五百年的光阴。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它的故事还远远没有开始，我不得不像一个吝啬的守财奴一样细细地算着和它在一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伏在它头上的树枝上休息，接着就感觉到了一阵奇异的震动，然后天崩地裂，五指山轰然倒塌，我飞将起来，在漫天飞尘中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的脸。那一刹那，止不住地悲从中来，我知道，它和我的时光，就这样走到了终点。
一切介入所料。西天如来派遣它去取真经。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它的机缘，冥冥之中自由注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伴它左右。它的命运，就和它原始的石头形态一样坚硬而光滑，我简直无缝可钻，丝毫插不进它的生命。然而我是如此地不甘，这一切，究竟是谁安排的？为什么要我和它并肩而生，却不让我和它相守相依。我不服，我不甘！
于是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我希望能够真真正正地出现在它的生命中。我从来没有这么倔强而决绝过。凭什么，凭什么我们本有这样的机缘，却要我屈服于这无缘的命运。
我摸清了它西行的路线，又慢慢算计好了它要经过的驿站。然后化身为玉面狐狸，静坐在琵琶洞中等它。我担忧它不能找到我这样位卑言轻的小妖，于是我找到了牛魔王，我知道牛魔王是它的结拜大哥。我倚在洞门，数着它在路上的日子。洁白的衣裙在风中纠缠了一年又一年，终于有一天，它出现了。我看见它衣衫落拓，却仍然狂放不羁。但它只是匆匆一面就离去了。牛魔王才是它此行的目的。
几日之后，我听见洞府有被敲打的声音。我奔去一看，它就那样迎风而立。悟空！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喉头涌上千万斤酸楚，想喊却又喊不出来。谁说我在取经路上和它永无交集，此刻我们就这样相视而立。我想告诉它我等了它有多久，我想告诉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它身后等它回头，我想告诉它我愿意继续等它，一直到它取完西经为之。我就这样百转千回地望着它，但是它的眼睛就像石头一样空洞而苍白。我颤抖着走上前去，想拉过它的手，这时候一个满面络腮脖戴佛珠的和尚突然从它身后一跃而出，出其不意地一铲刺来。我惊愕地看着他们，一句话都为来得及说出就倒了下去。
它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口一阵纠结的疼痛。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到比干剜心的时候想到的那个问题，我仍旧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做的，但是我突然觉察到，它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心呢？为什么，我在它身边这么久，它总是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终于感到世界如同崩溃了一般，眼前一黑。
或许是巨大的心殇让我失去意识良久。待我转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蜷缩在佛殿上。它一身战袍，傲然而木讷地站在如来旁边。我轻轻回头，果然，我只剩下一条尾巴了。我原本，是灵动而骄傲的九尾白狐，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人生天地间，能为我流一滴泪的人都没有，我也是，那样不自爱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吧。报应，报应。
我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和我纠缠了一千年的人。它的眼睛还是平静得犹如千年死水。我想起千年以前依偎在它身边得到的一丝温暖，为着这，我就这样，用一千年的时间耗尽了我的八根尾巴。值还是不值？我无力地笑着，这一千年，有多少白狐成了仙，有多少白狐得了道，而我却还是陷在自己的泥淖里，挣扎到被湮没为之。
这时我听到如来生硬地说，悟空，这就是你最后的劫难。能否闯得过这一关，就决定着你是否能够成佛。我抬起眼睑，里边满是近乎疯狂的笑意。原来我之于它，不过是一个劫难而已。
它走近我，我已不再想动弹。何止动弹，我连思考，连爱和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它冷冷地看着我，机械地说道，你是我的魔障。然后手起棒落，我绝望地，感受到了它的棍子，打在我的背脊上。我听到了脊梁断裂的声音。
“悟空……”九尾白狐低低地叫道，“悟空……悟空……”
斗战胜佛的眼中突然有一阵奇异的情感，然后它浮出的眼眸好像被打破了结界，开始有了湿润而生动的情感。它手中的金箍棒无力地落下，它忽然觉得一千年，好像都只是做了一个冗长而繁复的梦。
它颤抖着抱起奄奄一息的白狐，颤抖着问道：“你是谁？我是不是，见过你？”
白狐一震，然后眼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斗战胜佛忽然感到莫名地恐惧。好像这一千年伴随着它的梦走到了尽头，现在梦醒了，但是它好像就要失去它的一切了。
“悟空……”她低低地唤道。“我在你身边已经……有了……一千年……”
斗战胜佛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
“就好像……我爱了你……一千年……”
有什么封印被打破了。白狐流下了最后一滴泪，她在斗战胜佛的胸口，听到了石头碎裂的声音。
千年之前，灵海之滨有两颗奇石相依而生。一颗至阳，一颗至阴。
两石相依而生，年年月月，一颗幻化成猴，一颗幻化成狐。
但由于真气郁结不畅，两石成型之时，一颗心中寒毒，一颗心中炙毒。终生不可解。
九尾白狐最后一根尾巴消弭的时候，佛殿上下起了一场浩大而洁白的雪。
然后满池的白莲都迎风而开了。
有一颗碎裂的石头，风化成尘，和雪一起，飘扬飞舞，再也不能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