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春风沉醉的晚上，一堵粉墙隔开了一条月老冥冥中按下的红线。那夜，月光似水，如雪如霰，花影在墙上一定摇曳婆娑出了暧昧甜暖的味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她提起纱裙，踮起脚来，那边没有姹紫嫣红开遍，也没有断壁残垣风帘翠幕。她看见他鲜衣怒马，便把那心给深深地沉醉了下去，也平地里生出了一股清冽的勇气，便收拾了细软花钿，私定了终生。那些红砖青瓦砌成的墙，在她巧笑嫣然的浓情蜜意中幻化成了如水似纱的薄薄屏障，便也，形同虚设了。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翻墙来。
所谓墙，自有一种别样隐秘的风情。那点欲遮还羞，欲语泪流的不言而喻的好处，很带着几分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的隔靴搔痒的风骚。伊甸园里花柳扶疏，果实丰满，偏偏男女的始祖就越过了上帝所设的防墙，吃了那枚好死不死的禁果，得到了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经历。上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他便将这对背叛的男女赶出了伊甸园，到凡世人间受尽苦楚。虽然离开了所谓天堂，不过亚当和夏娃却可以作为一对真正独立的“人”存在。在上帝鞭长莫及的的人间，虽然仍有那些逃不过避不开所谓的轮回注定，然而终究这条路，是他们作为新个体存在的开始。对于生命的意义，也应该有了新的，鞭辟入里的理解罢。
翻墙的感脚，确难一言以蔽之。譬如生长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几代同堂之家族，就颇生得出一股想要踹一踹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的冲动，也顾不得此后赵家的狗会不会多看我几眼。那墙上写着防火防盗防诈骗，见了也要生出点巴不得被烧被盗被诈骗的欠虐心理。人的弱点，本生就作为终难克服的存在，镶嵌在人类的本性之中，不死不灭，从上古时期即是如此。
我也在一个月黑风高适合杀人越货的夜里，也颤颤巍巍翻了一次墙。从前，我听说墙外有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的好景致，便也带着“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的殷切希望，把那句満蘸这鸡皮疙瘩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暗地里念下千遍白遍，盼着若遇良人，定要吼出石破天惊逗秋雨的好场面。不过待我连滚带爬地翻将过去，却未窥见骑着白马的翩翩少年，甚至连拉牛而过的农夫也没有经过一个，忽觉得精心备下的台词亦可胎死腹中了。首先扑入眼帘的，是一盏威严法轮，疑似明镜高悬，要把这纷纷扰扰照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那一刻，我心下还是忍不住荡漾了一番，终于可以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趾高气昂地说一声goodbye了。便正了正穿戴，也擦亮了千度眼睛，要把这法轮好好研究一番，忽觉紫气西来，妖气东升，瞬时间山无棱天地合，世界颠覆。我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在一部视野开阔探索发现的海贼王里担当个跑龙套的卡司，不料最终出演的还是国产的魔方大厦。
猫有九条命，但最后让猫丧命的却是好奇心。从前看到山，总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现在我仍是想知道，虽然山的那边并不比这边好。从前总觉得山的这边是林之洋和多九公游览的海外诸国，生旦净末均是怪异丑恶，所闻所见不是扭曲便是幻象，心下存着中土大唐乌托邦定然在别处的希望。为着心里这点残存的火星，便翻山越岭，见了寒塘一方，仙气缭绕，氤氲飘渺，疑似仙境，当下欢欣，却未觉有妖媚的青蛇潜伏在幽遂奔涌的暗流下，伺机而动。若未有法海定力，佛魔一念，即隔沧海。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话，但是不能剥夺他说话的权利。这句捍卫话语权的话语的确是掷地做金石声，但践行的深度和广度仍待商榷。然而毕竟有了这么一句元气深厚的句子作为引经据典的依据，遂亦算还有一种威而不重的气魄。所以，堵住耳朵应该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梭罗说过，构成一个人生命特殊性的，并不是他对于本能的顺从，而是他对于本能的反抗。尽管他的瓦尔登湖是那样寂寞，但这并不影响公民的不服从。正是这样的掩耳盗铃，反而更加能激发出一种反抗的执拗，这和压迫的力量正成正比。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那《井底引银瓶》里的翻墙女子，终究没有逃过这始乱终弃的宿命。她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这故事，怨郎怨妾，怪天恨人，那枯草飘摇垂死的结局，和当年那朵逾墙而绽的娇花截然而对，此后却有《墙头马上》扭转正名。春色盎然，墙闱亦是堵锁不住。衰败或是盛放，亦非“越”与“不越”可以断定。关键是，红杏是否长出了独立的博大根系，于广袤大地上摄取生长，放自葳蕤繁盛，勃勃生机。
然而不是每位僧人圆寂后都能化成舍利，贸然遁入寒池而能保证不被寒气攻心的人，确实需要些许修为。信息本身是沉默的，但是当它从有意识的个体脑中过滤时，便烙上了主观意识的标签，也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嘴和脸，而那些脸谱，也是主观意识本体受到别处主观意识的客观体现所描绘而出的。光荣而鲜明的五四，已成了一个带着怒吼表情和反抗姿态的标识，亦被雕成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不朽的汉白玉。因而，进步之青年一定要像鲁迅看齐，要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清峻傲骨。不盲从，而盲抗，以另一种单纯的思维来断定世间的黑白美丑。然而人类社会的规范系统及其复杂，本就不是一个单靠逻辑而建立起来的系统。妄图以断章取意来断定是非曲直的行为，显然是带着不公正和不成熟的。譬如红杏翻过墙后，看见白雪屏风，便断定时节至冬，自戕而调。尽管院内不一定春意盎然，然而这种行为亦算愚蠢。
至于情绪激昂，慷慨愤然到意淫出事实以致泄愤图快，谣言和无知的温床也就此应运而生。从前看鲁迅文章，注解里满是胡适和陈西滢的批词，我便要以为他们定然是无脑无知的买办文人，丧失意志和人格的知识分子，是牛鬼蛇神，是假恶丑。也曾一度质疑林语堂和徐志摩，均因他们也是鲁氏笔杆所对准的人。所以，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全天下只有鲁迅一个。那时候，我被困在鲁迅的墙里，那盲从和唯信如何不算另一座铁屋；后来，我们被困在自己的墙里，每一束折射而来的光都透过了带色的棱镜，把一时的冲动，当成了引以为傲的热血；把捕风和捉影，看做是笃信的箴言。渐渐地发现，我所谓的不拘轻狂，颇带点无知者无畏的成分。这点发现令人悲哀又欢欣。对于此岸的失望，迫使人们破釜沉舟，将希望孤注一掷地抛到彼岸；对着墙里墙外，也在无意中奉行其“两个凡是”。我们不缺少冷对千夫的风发意气，缺少的是俯首为牛的沉稳广博；就像我们缺少的不是反抗的表态，而是思考的姿态。
初，舜命鲧治水，鲧只懂得堙、填之法，不得，遂令禹治水。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赋治距川。”多年之后，人皆知堵埋无益，疏浚方得道。然而若无思想智慧，断不能至“蒸民乃粒，万邦作乂”之境。
至于此时，也只能忆起叶翁的诗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