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已过小寒,俗话说大寒小寒又一年。年像一位风尘仆仆的归人,走过二十四节气,走过一年的雨雪风霜,帽沿上別着初春的一丝嫩绿,稳稳地站在了门外。
上几天,乡下的朋友送我两只土鸡,一竹筐冻豆腐,还有一袋粘豆包。作为北方长大的人,寒冷的冬季有谁没有吃过粘豆包,有谁没有啃过粘豆包呢,那是冬天最抗饿的食物,他们知道茫茫原野上是一株株叫糜子的植物在喂养着自己。甚至有的人,因为长得矮小一生都背着小豆包的名字,山来水往。
记忆里,曾和父亲用爬犁把大黄米拉到村东头的磨房里。磨房里有很多人,他们边等待边说笑,一会安静,一会渲然。旱烟的味道极浓,把我呛得不停地咳嗽。我看着那头小毛驴一圈圈地拉着磨,眼睛被蒙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泛起一丝的酸楚。
磨完的黄米要在炕上发面,用的是黑黑的瓦盆,现在早已不多见了。揉面是个力气活,记得总是父亲下了班,一盆接一盆地揉面,那时父亲力气很大,母亲站一旁给父亲擦汗。揉好的面还要用棉被严实地捂好,还记得那一双棉被是蓝底红花的,现在想想那双棉被好多年看不见了,它藏到哪里去了呢。
黄米面发好,家里还要烀豆馅。白芸豆红芸豆的烀一大锅。放晚学了,祖母扎着围裙,叫我和弟弟搥芸豆。这是个很有趣的活,那时候农家都有酱杵子,现在怕成古物了吧。右手握住上面的短横杆,左手握住立杆,用力搥在烀熟的芸豆上,边搥边转,一会功夫粒粒分明的一锅芸豆,就变成了一锅面面的豆馅。这时祖母会放一点糖精,我们边搥芸豆边吃,那是少年时让人垂涎的美食,特别是锅底的糊嘎巴,现在早已经吃不到了。
包粘豆包是乡下的热闹活。左邻右居大娘婶婶,姑姑姨姨,姐姐妹妹要十几个人,围坐在炕沿旁,三五一伙。边包粘豆包边说着家长里短。谁家的打了半年工回来几场麻将手就吊上了,谁家的婆媳不和,婆婆吃不上热饭。谁家粮食卖了钱,买回了一台大彩电呢。其实,灶膛的火已经烈烈的了,锅里的水早已翻滚。年轻人屋里屋外,眉眼低低,萌动的火苗一闪,虽不被人察觉,但在心里已经微微溢漾了。
那时候,妹妹和她的伙伴包完了粘豆包,会在炕梢扔五颜六色的布口袋,还会玩嘎拉哈,什么字啊,背啊,那是男孩子不屑的事。我和玩伴出去打雪仗,滚雪球,或者抽陀螺。年就要到了,还要上树削些树枝,回家扎成树冠,绑在灯笼杆上。我常安静地把树枝糊上春天的绿色,再疏朗地粘上剪好的梅花,一树的灿烂明媚了一家人的日子,年在一个孩子的心里总是那么盛大。
粘豆包熟了,热气腾腾的,豆包底下铺的是苏子叶,后来苏子没人种了,就铺玉米棒子叶。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炖一盆酸菜,炒盘白菜木耳,再有两盘咸菜,芥菜英子和用大酱腌制的黄瓜。这是一生的记忆,豆包粘粘的,总粘在记忆的某个枝丫上,任时光消磨,任繁杂吹打,都不曾脱落。
粘豆包包好了,蒸熟一些,生冻一些,蒸好的是黄色的,没蒸的是白色的,分开放到室外栅栏旁的大缸里。大缸旁还有用冰块冻的猪肉,要吃就刨出一块,水分不失很新鲜。记得,傍晚有些饿了,就到仓房里取几个冻实的粘豆包,一点点啃,很费力地才啃到豆馅,甜丝丝的。长大后,才体会到人生里的一些事也是这样的,要有耐心。
记忆里,我家的粘豆包很有名气的,来的亲属,朋友都喜欢吃我家的粘豆包,它们小巧,粘糯,甜润。可自从搬到小城来,就再没有包过粘豆包,那些记忆那些热闹离我越来越远了。现在每年有乡下的亲属朋友送来一些,但有的已经不是大黄米的了,有粘稻子的,有粘玉米的,还有粘高粱的。馅也不同,有红小豆的,有豆沙馅的。吃到嘴了,味道已大有不同。还是怀念童年的粘豆包,怀念童年的一些味道。
后来知道,粘豆包最早源于满族,因为满族喜欢狩猎,在白雪皑皑,朔风冽冽的森林中挨着日子,是粘豆包在支撑着他们的毅力,甚至勇敢。在努尔哈赤骑马打江山的驰骋里,粘豆包也立下了一份汗马功劳。我也是个八旗子弟,我的祖人没有留下一本线装发黄的书籍,在变了色的旧柜里更找不到一块写着字的兽皮。我是个走失的满人,我时常冥想我真正的姓氏,是完颜,还是爱新觉罗?
我站在高楼里,遥望着低低矮矮的楼宇,我的目光穿透钢筋水泥的建筑,眼前敞阔出一片土地,依稀中我看见一株株糜子在风里摇曳,在日子里茁壮。一个少年从远方来,他的身影遮掩在起起伏伏的庄稼里,你说那是我吗,难道那不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