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巨大古榕,曾荫蔽了多少邑人。树旁是清代所建飞鸾桥。
在我出生到现在的这些年中,前十七年是在老城的老家度过的。而这些年,则南奔北突,而至安定下来时,又在新市区,一切都是新的,新楼房,新人——相对于土著,便渐渐地忘了原有的风俗,甚至不记得小时吃过什么菜,过年的时候要怎样,过冬时候要怎样,七月十四、八月十五又有什么样的习俗。十多年的老城岁月就这样悄悄地在生命中远去了。而偶尔走到老城街头,看着那熟悉的巷陌,闻着那些仍在散发的古建筑陈年气味,那说着一口乡音的人,我竟有一种返乡的亲切感。
古人将城定义为居住之处,而市为买卖之所,旧城通常称“城”,新开发的地区通常称“市”,也是合了这古义了。因此,居住之地生发着许多温馨回忆,并融入生命,而买卖之所,仅是存身之地。
这些日子常会记起从前的事,童年,少年,与老城。也许是去城日久,久居市中,惧怕健忘的我会将从前的日子淡忘掉,因此才忆个不休。
我在老城的岁月。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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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娘与厨房
下午抛书冥想时,突然想到了我的邻居华娘,之所以突然忆起,却和“溺”有关。二三十年前,她种着一些菜地,需要尿水作肥料。而那时的老城,很多人家并没有修起“洗手间”,多是用个瓦缸装着,一些种菜的人,就上门去收,倒在两个尿桶里担走。华娘也常常上我家来收,一次会给二角钱,或者给一把很漂亮的青菜。
陈家和我家是挨在一处的,厨房对着厨房。这里原是一个明清大屋,1949年后分给穷人的,也有旧家住着,他们还在上厅烧烛,祭祀先人。1960年代新建大水库引发的地震震倒了老城一些房子,后来建起了公产房,我家从原来的大宅子里搬出来,买了这处临街靠湖的地方住下,因此房屋并不规则。矮且瘦的华娘常常在我们两家厨房过道的水巷上洗一家人的衣服,我也有时候在那里洗头发,低着头洗时,看见一边沟渠里倒映的波浪形瓦檐和一片蔚蓝天空。
我母亲在街上做水果生意,我也便常常会有水果可吃。有时拎着一串碧玉珠也似的珍珠葡萄往嘴里扔,有时看见华娘,便分给她一些,她若手里满是泡泡的话,我便直接将葡萄放到她嘴里,华娘干瘦的脸便露出了笑容。
大人在前厅会客,我房间光线昏暗,不适宜看书,因此常常倚着厨房的门框看书,一看就是好久。华娘经常路过厨房,常见我看着看着就咯咯地笑起来,她边嘟囔一句,也边笑着去了。有时陈家两个姊姊会去她们家的厨房,看见我,就聊一小会天。
向着水巷的我家的那面墙的上,有一个我用毛笔画的梳双髫的古代小孩头像。那时觉得很漂亮,但有时又觉得有一边脸蛋似乎画歪了。檐下墙边有个晾衣架,那是我家晾衣服用的。有时晚上没收衣服进去,被人偷去几件。
更后来时,周围有一些外来人士租住着那老房子,有时候会听见吵架和打斗声,有一回,竟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四川男人拿着拖鞋打他哭喊着的妻子。但打架吵架并不是外地人才会的,我的邻居们,和我的父母,也会打架吵架,尤其是我的父母。
当我父母打得不可开交时,邻居邝家的阿梁婆会从水巷走过来劝解。父母不和,给小孩带来的伤痛很深,记得最真切的感觉,是恐惧。
邝家的梁婆似乎也种菜,有时也会给我们家一些青菜。我们家没有菜地,我母亲不会种菜,父亲更是不屑穑穑。其实我满喜欢菜地。有时我在鳄湖边上看那一畦畦生机勃发的菜地,有小小的蛾儿和蛱蝶,还有漂亮的大蝴蝶,在颜色鲜艳的菜花上或飞或落。
过年时,陈家和我家的厨房都会贴上对联,内容都和吃的有关。有时念一念,竟也咀嚼出那醇厚的传统的美来。我也曾贴过,用的浆糊,是父亲调制的,用糯米粉做的罢?很是粘稠。
过年的时候,就是站在客厅中,也能闻到极浓的油炸猪肉的香味。只有大年二十九左右才会开始炸猪肉,炸一满锅的,一块块切得厚厚的金黄色的五花肉在沸腾的油里颤动着,香味沁人。左邻右舍的厨房,也都在炸着猪肉。父亲炸的猪肉极好,炸好放凉后,冻到冰箱里,要吃的时候取出来。当晚炸好的猪肉,父亲就用冬菇(还是香菇?)、发菜、蚝豉等配料一起焖,好吃得让我连吃三碗饭也不愿停嘴。但是现在,我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做的,也多年没有吃过。前年记起这道菜,央了母亲做,但味道与父亲做的差得远。
慈菇给我的感觉,也和过年有关。大致过年前后,才有慈菇吃。在厨房门前放着竹椅子坐着,对着水巷,剥着慈菇身上的外衣,和它的蒂上的衣。而我流浪在外的那些年,极少见到慈菇。
华娘也常常坐在她家的厨房门口择菜,常常看见她择着通菜。通菜其实很好吃,记得父亲做这道菜时,会放一些豆霉(普通话说的腐乳),使得通菜味道更佳。在做香芋时,父亲通常叫我捧个瓷碗,去大约四百米远的一家小店里买南乳(腐乳的一种),记得似乎是一角钱一块,有时店主还会倒一些南乳汁给我。我端了碗便趋回家。不久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香芋了。这样做法的香芋,直到今年夏天,才在单位的饭堂吃到,掌勺的大姐是本地人。
有时炒菜炒到一半,发现没盐了,就拿着盐角去华娘厨房讨一些来。
华娘做一些好吃的东西时,会舀一些用盆子装了给我们,象萝卜“本”、绿豆沙。我们也如是。
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我阿婆帮我洗澡,用一个锡制的大澡盆,不时往里添加着热水,好不让我冻着。阿婆的眼睛快瞎的时候,我看到她被放在炉子边的火钳碰到眼睛。此后,我一直以为是火钳害阿婆眼睛瞎了,直到几年前,我问了母亲,才知道她先前眼睛都快瞎了。那时,我阿婆都快80了罢?
说到阿婆,又有许多回忆。那就放另一篇去罢!
几年前,华娘已是殁了。她的人生的前大半部分,都是在劳苦中度过。儿子都长大成人并事业渐至有成时,儿子给她很多营养,让她看好医生,但终究是当年的劳苦大伤了元气,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华娘便撒手而去了。
有关华娘与厨房的事,还有好多,但我思绪已非常凌乱,记不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