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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的女子

[db:作者]  2019-01-21 00:00:00  互联网

闭上双眼,感觉金属器物很快擦过额际,凉飕飕的。那是一把剪刀。我正端坐发屋的椅子上剪发。右边被拽了一下,随即有一绺头发被提上去,准是用一根黑发夹夹住了,发型师总说我头发密,要一层一层慢慢剪的。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睁开了眼睛——她是谁?!

镜子中的那个女子?长长的刘海直垂到眉下来,两边夹起的头发黑油油、密实实,平视的眼眸安静、悠远,嘴唇似正要张开,仿佛只要与她对视片刻,就会听到她如怨如诉的话语……

一把剪刀,一把精致的剪刀,鲜血,孩子的哭声……

广东潮汕的乡村。

民国的爆竹声透着浓浓的喜气,新嫁娘是她。落户到平原上这小村庄来,她心里是欢喜的。虽说她出身不凡,是山里顶尖的大户,田地、屋宅眼红了方圆几十里地,可她是欢喜的。

乡间的日子平和而安稳。丈夫白天去邻村学堂教课,她便跟着婆婆料理家务,洗衣、煮羹,得了闲就和巷里的妯娌小姑钩花刺绣。等到下午太阳偏西,丈夫俊逸的身影在巷口出现,要是还不到吃晚饭的工夫,小夫妻就会跨出村口的栅栏,沿着村前的小河走。风儿拂着柳丝,碰到她衣袖来;河里小鱼跳出水面,丈夫顽皮地捡个小石子掷去……“先生!先生娘!食未?”田间归来负锄牵牛的村人总是谦恭地招呼一声。等到夜晚上了灯,在他们名曰“闲醉敝庐”的书斋里,夫妻俩手中各执一本书,各人读各人的,她高小文化,自幼在家,父亲教读《诗经》、唐诗宋词,懂的并不少。有时丈夫握着毛笔挥毫,她就在一旁牵着纸头,伸手拨一拨暗了的灯芯……

第二年,孩子出世了。是个额头圆圆、福笃笃的女儿,聪明乖巧,牙牙学语地叫一声“阿爸、阿妈”,把屋子熏染得更有暖意,日子也更可心。要不是那把剪刀,人间的岁月会是怎样的悠远和静好……

可是,厄运迅速地来了。

那是一个凄惨的日子。临盆的血光中,她产下了又一个女儿。然后,接生婆用那把剪刀——一把精致的剪刀,她陪嫁带来的洋货,剪断了母女相连的脐带,也许人们觉得这洋货精巧好看,也就卫生。数天以后,她去了——她感染了病菌,民间叫做“产后风”。黑沉沉的棺木装殓了她年轻的身体,人们把她从屋里抬出。“阿妈……”三岁的大女儿边哭边喊,从屋中跑出要跟着棺木,有人拦住了她……杂沓的脚步,鱼贯的人群,向着巷口,向着村外渐去渐远。

她的坟在一片平地之中,向着他们家的田。丈夫在坟前种了一畦畦的菜。教完书,父亲拉着女儿的小手,走到这里来。她的坟只是一个土堆,潮汕习俗月子里死的人不能用灰,所以只是用土堆起一个墓的样子,土堆上贴着两块红砖,一块竖起,权当墓碑,另一块平铺在前。小小的女儿就坐在一块红砖上面,背靠着另一块红砖,看父亲侍弄菜。她的坟边长了灌木,丈夫用镰刀砍去长枝,女儿就坐在红砖上,看着父亲,看灌木丛上蓝蓝的天空,看鸟儿轻轻飞过……

这个时候,她或许还是幸福的,虽然阴阳两隔,可还时时有丈夫和女儿陪着。直到后来,丈夫远走南洋了。女儿也离开了村庄,到市镇的中学念书了。

那一天是星期六,是午后,读书的女儿照例回乡来,刚进家门没喝上一口水,就听说埋葬她母亲的那片地被平整了。她立刻奔向熟悉的坟头,可是,哪里还能找得到?面目全非,不见了庄稼地,不见了菜地,不见了红砖,满目疮痍!地上散落那么多的白骨,谁是她的母亲?她流着泪,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祖母说:没有人来告知那片地要平整啊!我一个孤老婆子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啊!老人突然想起:儿媳下葬的时候,手上戴着一只玉镯子,那是唯一可以识别的物件。于是,她们逢人便告:谁看见了一具戴玉镯子的尸骨,请告诉我们,玉镯子仍旧送给他,当做给好心人的报答……可是,没有谁给她们回音。

她的尸骨就这样散落了。

小巷依旧,屋舍依旧。她出嫁时相陪而来的妆奁,在阁楼上冷冷地摆着。一年,又一年,白蚁蛀穿了它们:箱囊,绸缎,刺绣的旗袍,镶边的礼服……只有她戴过的那只方型白底黑针的罗马女表,仍然准确地报告着时光的远走……

在她的身后,父亲因“恶霸”的罪名被轮番斗争,不堪肉体和人格的侮辱,须发皆白的老者服毒弃世;在她的身后,羸弱的母亲在父亲去后的不久,也在病痛和悲愤中逝去;在她的身后,她的婆婆被吊起在半空,被浸过了水的绳索结结实实地抽打,而始终交代不出根本不存在的“压迫剥削”的罪行……倘若不是芳龄早逝,一个“恶霸地主”的女儿,一个“华侨地主”的媳妇,她将面临着什么?在她的身后,出生没几天的小女儿因断奶随她而去:在她的身后,丈夫去国六十载不归……

她留给这个世界唯一完整的东西只有那张相片了。那是新婚不久她和丈夫合拍的一张全身像。画面上男人一脸未脱的稚气;女人倒显得沉稳,贞静、贤淑的少妇模样,她当时正怀着大女儿约摸二三个月。只是相片上的她不笑,一对眸子平视着,一绺垂到眉下来的刘海掩不住幽幽的眼光;嘴唇似要张开,告诉你什么……那时候她18岁,丈夫17岁。

她走时21岁,永远的21岁。

她是我的外祖母。

“我哭着跟棺木出去。我叫:‘阿妈……’可是一个女人把我拦住了。”两鬓苍苍的母亲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要拦住我?”母亲喃喃着。

“那天阿妈躺在地面的席子上,阿爸给她穿衣。一个老妇从外面进来,她头上披着黑布,进了门一直哭,她是我外祖母……”

“小妹妹放在一个筐里,底下垫着布,挂着。她一哭,我就去摇她……”那一年,母亲3虚岁。

半夜,我看见老式的眠床,四围雕刻着花草鸟兽,棚顶挂着洁白的通花蚊帐;鲜血溅上了那洁白,一把可怕的剪刀,哭声凄凄……黑沉沉的棺木前行,一个幼小的身影蹒跚着,嫩嫩的哭叫声:“阿妈……”惊醒来,泪水潸然而下,揪心的痛苦和沉沉的黑暗包裹着我……

发型师取下披在我身上的围布,她的发型做好了。睁开眼睛,镜子中的人是我,明明确确、真真实实的我。那一个女子,眼眸幽幽、嘴唇微张、如怨如诉的女子再不见。

外面是熙来攘往的大道,艳阳高照,风正吹过店门前的树,绿叶拂动。天那样蓝,那样远,我的外祖母就住在那里,和神灵在一起。蓝天里有她,绿树里有她,绵延的山脉和奔腾的河流里有她,清风明月里有她。我的目光所见之处,她无所不在。

补记:外祖父后与张倩华女士相携到白头。庶嬷善诗词。我曾读她给我母亲来书:“逢年节我设香案,遥祭幼珍姐”,硬笔小楷,极娟秀。

外祖母那只罗马表,去年我还从母亲的衣柜抽屉中看见,终于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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