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离小镇有五、六里的距离,从公路往里走,越走越寂静。一条窄窄的小路,如今都铺上了砂卵石,路面也日渐地宽了。四周的青山屏障,不少已被开垦,种上了农作物,远远望去,这一块红,那一块绿的。花儿叶儿是开得热闹,山石却还是沉默不语,保留着的青山也沉默不语,连绵不断地向天边延伸,颜色渐远渐淡。最后的色彩,仿佛看见一条白色的飘带在天边,那是一条河。小的时候,我曾跟着一个又一个山头往前跑,只为远远看去,前方就是天与地连续的地方,我想上天哩!
如今,村庄还是这个村庄,房屋却变高变大变宽敞变明亮了。人的面孔也陌生了许多个。新生的,老去的;新娶的,远嫁的。都踩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我是归来的游子,想从这条小路再走进那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却不见了,见到的是一片黄澄澄的桔林。掩映在桔林中的,还是那户人家的瓦檐。院子是用水泥溜了的,院前的野菊开得正欢。桔林与桔林间,留有一片空间,成为菜畦,屋角的樟树还是那么高,上面带着鸟巢,估计是去年筑的。梅树还在,枇杷树又高了,枣树见老了,葡萄藤不见了,昔日支撑过它的一根木桩独自在篱笆旁沉思着什么……
这个地方叫“烂犁村。”相传在很久以前,有一李氏喂着一头角有斗蓬大的耕牛(因角有斗蓬大,故叫斗蓬牛)。李氏与这斗蓬牛相依为命,并全靠此斗蓬牛为别人耕田为生。有一天,晌午刚过,李氏赶着斗蓬牛在一个叫“六斗丘”的田间耕田时,斗蓬牛突然狂奔起来 ,并将犁插在田坎上,自己独自狂奔而去。刹时,天崩地裂,李氏眼前出现一个山洞。李氏好奇地步入洞中,见洞中有四人正在下棋,便上前观阵。一盘棋完毕,四人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氏,说:“你又不是仙人,仅是一个半仙之体,何故在此久留?”李氏闻言走出洞中,见洞外地貌已变,忙问一过路乡亲:“此地何名?”乡亲告诉他说:“此地名为‘烂犁村’。”李氏又问:“怎么是这么怪的一个名字?”乡亲说:“只因从前有个姓李的乡亲在这里耕田,突然有一天耕牛狂奔而去,不知去向,姓李的乡亲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见有一个插犁在田坎之上,凡人动弹不得,后来就烂在泥土中,此地就因此取名为‘烂犁村’。”
“烂犁村”里有位八十岁的老人,他是我的舅外公,脖颈和手都瘦枯了,是深褐色的。许多年了,他似乎总是这个模样,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不会变老。像这里许多上了年纪的村民一样,他从不穿别的颜色的衣服,永远是深黑色的,式样也永远是老式的。他习惯干活的时候带一条旧毛巾,不时拿出来擦汗。他长得瘦小,身体却好。常常见他提一小桶肥料去浇灌那菜地。他不喜欢说话,默默地,从不曾见他格外高兴或忧伤。神情总是那样和蔼、安祥。白了的胡子总是习惯将它刮得干干净净,一夜的工夫,却又总是钻出来。他眼神不大好,每天的刮胡子很是要费他一些时辰。他没有子女,只有一个老伴在身旁,他也从没埋怨过什么,只是喜欢时时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侄辈们。这个时候,他眼角的皱褶就深深地弯起来,隐含着一份亲切、一份笑意。
舅外公的门前是一大片田地。上田下坎的人们总是看见他弯着腰,在院子里、菜畦里,或者屋子里忙碌着。他的脚步不快,手也不是很利索。待他浇灌完一片菜地,或搓好一根麻绳。在院中走来走去,跟在他的身后不时低头啄一两粒洒落下来的米谷的鸡儿便领着日影悄悄划过。近处的,远处的田野阴下去,接着又悄然明亮起来。村庄的日子,好生的悠长,不是么?摸摸索索的,许多的事情,他总是能将它做完。
“烂犁村”的村民们都喜欢舅外公。每逢在近旁田地间忙活,中途歇息时,就常常到舅外公家的小院子里,喝上一杯茶,吸上一根烟,坐上一阵。聊聊庄稼,说说牲口。多半是别人在说,舅外公在听。年龄的缘故,舅外公已做不动庄稼。但听听庄稼的声音,是他最乐意的事。夜暮时分,别人都回家了,他便常常牵着自己的那条小黄狗,走近门前那条依旧蜿蜒,却正准备沉睡的田野。田野这时寂寂无声,只有庄稼的茎和叶片在继续吮吸着土地的营养。躬着背,弯着腰,他有时会拂一拂正茁壮着的庄稼,小黄狗这时大多不出声,跟在舅外公后面,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它已熟悉这一举一动,摇摇尾巴,拂扫一下越出田坎的庄稼,似乎在说:“瞧它们,多壮!”
小黄狗的名字就叫“壮壮”。舅外公拂拂壮壮的头,默默地往回走。抬头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在渐散,他知是夜饭时分了。舅外婆此刻照例从灶膛前的矮凳上站起身,将一碟青菜,一碟花生米,一碟酱菜和一盆鱼汤或别的什么端上四方形木桌。灶台上放着两只碗,只等舅外公回家就揭开锅盛饭、开餐。壮壮这时特别殷勤,跑前跑后地直摇尾巴,希望自己那只缺了边的盆中能丰盛些。
听到脚步声,舅外婆就将饭盛上,并倒上一小杯谷酒。像所有农村夫妇一样,彼此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们有的只是一种默契,一种多年的相濡以沫。平平淡淡,看不出恩爱,有的只是一种“过日子。”
晚饭过后,舅外公一般不出门。戴上老花镜,看看新闻,听听天气预报。之这后他一般不看别的节目。独自捧一本《增广贤文》或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三国演义》。他的书不多,也很少上街去买,有时手边的书翻得差不多了,连我们上学时搁在家中的地理或历史课本他也要借去一字一句地看下去,并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和老人们一起偶尔聊几句的时候,他也聊聊这些内容,有时候彼此并不接着对方的话聊下去,甚至各聊各的,但就是能一直聊下去。
看书也不会看得得太晚,多半九点左右,舅外公屋内的灯就熄了。他睡得早,也起得早。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就摸索着起了床。天刚朦朦亮,他就开始在被露水润湿的菜地里走动,寻找些什么事做。多半也是扶扶豆类的菜藤,扎扎凉薯藤上多发的枝桠。他很想捉一捉菜叶上的小虫子,可是眼神不太好,须带上放大镜才行。然后就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村庄不知不觉地热闹了。鸡在飞,狗在跳。他不大喜欢说话,也不大喜欢热闹。但多半他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子里慢慢地扫地。也许并不全是为扫地,他只想听听村民的招呼声。
“张老,您早啊!”
别人多半这么称呼舅外公。
“早。”
这刻,舅外公也会回音一声,虽惜字如金,可看得出他脸上是舒畅的。
有一阵子,舅外公生病了,什么也干不成。看着窗外的阳光,舅外公总是挣扎着要舅外婆扶他到院中晒太阳。见他起床了,昨夜到他家看望的村民便都高兴地围过来。能起床,就证明身体好些了。村民都这么想。舅外公努力笑笑,叫舅外婆将村民昨天拿过来的水果、点心全端出来,招待大家。连麦片也冲着一人一杯。村民先还客气着,后见舅外公执意,也就都接受了。舅外公一生一般不麻烦别人,受了别人的好,也总觉得过意不去。将村民们的礼物反馈给大家,又见大家热热闹闹地高兴地接受了,他便觉得心里舒坦多了,也神清气爽了。不几天,他便能披那件深黑色的棉袄,支撑着,到菜地去看望他的菜畦了。菜地让他感到亲切,小菜蓬勃的生命让他感到欣慰,那碧绿碧绿的颜色,那垂成一排排千条万条的长豆角、小黄瓜,还有那长冬瓜、圆南瓜、青扁豆、红蕃茄,都令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欢心……
日子是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舅外公也在一天一天地老着。微眯着眼,在阳光底下,我又看见他一只手扶着膝盖,一只手端着一瓢清水,缓缓地一兜一兜地给菜儿泼洒着。秋高的日子,太阳底下的菜地有些干涸,一瓢下去,根部就欢快地吮吸起来。我悄悄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眼角隐着的笑意中透着一份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