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我从省城回老家南江土墙坪给父母上坟。刚刚走进老屋的院子里，突然听到“咯咯达咯咯达”的母鸡叫声，伴随着叫声，一只母鸡扑闪着翅膀从一个烂背篼鸡窝里飞了出来。“鸡下蛋了。”我脱口而出，凭经验就知道。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场景了，我还有些兴奋，跑过去往鸡窝里一看，鸡窝窝的中间有一个鸡蛋，用手一摸，热乎乎的。
鸡窝是那样的熟悉，是个糠窝窝。在老家，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用烂了的背篼或废旧的水桶做鸡下蛋的窝，里面装些猪都没法吃的粗谷糠，这样的鸡窝便叫糠窝窝。鸡在糠窝窝里下蛋，鸡蛋不会碰烂。
糠窝窝有放在屋里的，也有放在屋外的。糠窝窝放在屋里的，鸡下了蛋就只管捡；糠窝窝放在屋外的就不一样了。大多时候，母鸡把蛋下在自家糠窝窝里。但也有鸡不在自家糠窝窝里下蛋的时候，而是跑到别人家的鸡窝里下蛋。只要听到母鸡一叫，赶紧跑出去一看，我家的鸡在叫，我家的鸡窝是空的，却看见人家在自己的鸡窝里捡了个蛋，于是邻里会为此大吵一架，相互指责捡了对方的鸡蛋。也有每次只听见鸡下了蛋的叫声却咋也找不到鸡蛋的时候，再隔一段时间，连母鸡都找不到了，以为被狐狸叼走了，并不在意。突然有一天，失踪了二十来天的母鸡“咯咯咯”唤领着一群小鸡出现在自家的门前。
望着眼前的糠窝窝，我想起了童年的往事。
小时候，我最喜欢捡鸡蛋了，总觉得捡鸡蛋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以至于每天有意无意都要去看糠窝窝里有没有鸡蛋。我们家的糠窝窝在进屋的房门后，只要一听到“咯咯达咯咯达”的鸡叫声，我会一阵风似地跑过去捡蛋，只要看见鸡窝里刚下的蛋，便欣喜若狂。那感觉，犹如在大山深处饥肠辘辘时找到一树野果，炎夏干渴之极时突遇一股涓涓清凉的山泉，怎能让人不高兴呢？拿起热乎乎的鸡蛋，往母亲身边边跑边喊：“娘，鸡下蛋啦！鸡下蛋啦！”娘听了便会笑着应道：“把鸡蛋捡到里屋装鸡蛋的那个糠窝窝里，莫打烂啰。”当然，鸡也有哄人的时候，有时听到鸡叫后，我高高兴兴跑到鸡窝跟前一看，糠窝窝里却空空荡荡，心里便怅然若失。娘说鸡在骗吃，要给鸡撒上一把“米头子”吃，吃了才会真的去下蛋。我按照娘的说法，给鸡喂了“米头子”，鸡吃完了食，“咕、咕、咕”地哼一阵子，便又跑到鸡窝里，过一会儿再次听到“咯咯达”的声音，再去一看，果真下了个蛋。
小娃儿的时候很想吃到鸡蛋，一听到鸡下蛋的叫声，就想到鸡下蛋了，就想到有鸡蛋可以吃了。所以，我捡鸡蛋时，总是把鸡蛋拿在手里耍很久，从左手换到右手，翻转着鸡蛋，打量一阵，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翻转着鸡蛋，再打量一阵，要么双手捧着鸡蛋，打量一阵，如此反复。其实小时候吃鸡蛋的时候不多，家里的鸡养得不多，也不敢养多，要是养多了，说是搞资本主义，要挨斗受批，要被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当然，不能多养的还有鸭、羊等等。本来一只鸡每年最多也就下两窝蛋，不超过三十来个，天气太热鸡不下蛋，天气太冷了鸡也不下蛋，有时还得凑一些鸡蛋拿到大河口街上去卖钱，买些盐、煤油或针线什么的，所以家里的鸡蛋也说不多了。或许生日这天可能会吃到，或许生病了要补身体可能会吃到，也或者是过年的时候可能会吃到，当然得要这些时候家里有鸡蛋才行。我最喜欢吃的是蒸鸡蛋和油汤荷包蛋。记得二哥在白院寺读初中时，每逢星期六晚上回到家里，娘都要给二哥煮油汤鸡蛋，又叫油汤荷包蛋。我们家的灶台特别的高，我个儿又长得矮小，只能站在灶台旁的门槛上眼馋着锅里油晃晃的汤，汤里翻滚着白晃晃的鸡蛋和蛋清花，好香啊！口水咕嘟咕嘟往下吞。娘见了，凝望着我，坚定地说：“听话，你二哥读书辛苦，要吃好点，等你读初中了娘也给你煮。出去耍，好吗？”听后我也真的就憨憨地“嗯”一声，心里挂念着油汤蛋到院坝耍去了。可想而知小时候吃个鸡蛋是好难的事啊！令人兴奋的是，等我回到屋里，看见桌上还留了一碗带有不少蛋花的汤。我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满足地舔着嘴巴，打着饱嗝儿，舒服极了。或许是娘故意留给我的，也或许是二哥克扣自己，给唯一在家的小弟留的。
想起小时候吃的鸡蛋，现在还香味扑鼻。不像现在在城里吃的鸡蛋，蛋黄小，蛋白厚，蛋黄吃起来哽塞喉咙，难以下咽，蒸出来的鸡蛋像豆花，颜色惨淡苍白，一点也不香。有人说是因为现在生活好了，东西丰富了，鸡蛋吃得太多了，才觉得现在的鸡蛋不好吃。但每每回到老家吃着乡下的鸡蛋，却还是那样的香，那样的可口，那样的亲切。所以，我一有机会都要从老家乡下买些地地道道的土鸡蛋带回省城。
老家的土鸡蛋却越来越难买到了。几次腊月回老家，想买点家乡的土鸡蛋，都没有买到。挨家挨户问人家有鸡蛋没有，几乎都说没有，理由简单而充分：冬天，太冷，鸡基本上不下蛋了。
其实，人家有鸡蛋也不会卖的，这是我从一个叫王厚闲的八旬老人那里得来的信息。有一次回老家，找院子里的堂兄们一起估摸了一下情况，看大概哪些家里有鸡蛋。我按估摸的情况去买鸡蛋，没有成功。有人告诉我王厚闲老人家里有鸡蛋，我去买，他可能会卖给我。我想，可能会卖给我吧。这个老人家年轻时与我的三姑（三婶娘）结了婚，与我们家隔壁住了几年，我辈叫他表爷，彼此很熟。到他住处，碰巧不在家，大门紧闭，只见傍着屋墙摆放了几个糠窝窝。听他堂弟讲他到附近其孙女婆家去了，要下午才回家。老人回家要路过我们老屋旁，于是午后我就在屋旁的必经之路等待老人的归来。终于等到了，只见老人肩扛两根竹子，一路走来，精神抖擞。他也一眼认出我了，彼此问候之后，我给老人递了一支香烟，点燃，便开门见山：“表爷，听说你家里有鸡蛋？”
“鸡蛋啊？”他两眼盯着远方，想了想说“有倒是有……”
“我拿钱买，卖给我不？”
“你买啊？”他又想了想，笑了笑：“你买，那我卖给你，别个人，那是不行哦！”
“谢谢表爷了，谢谢！”我太高兴了。
我帮老人扛着竹子，一路上聊着天。他说，好多人家里的鸡蛋是不卖的了，都留着自家人吃，不像那几年缺钱舍不得吃，都拿去卖钱了。所以，你问人家，都说没有说有又不卖，得罪人，干脆说没有。今天要是换个人问我，我也说没有鸡蛋。你想想，很多人都在拿钱买蛋吃，我自家有蛋为啥不自己吃？如今也不缺卖鸡蛋那几个钱。人呀，该吃就得吃，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我们这乡下才有啰！听他这样一说，才知道买不到鸡蛋的真正原因。我不禁感叹：老家的村里人现在富裕了，比城里人吃得好，吃得天然，吃得绿色。
到了老人的家里，我双手掏出了掩埋在糠里的鸡蛋，掏得一个都不剩。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在自家糠窝窝里掏着鸡蛋的时光。心想，终于又可以吃到故乡的香喷喷的土鸡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