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日历,已近清明时节。难怪最近总是梦见老家、梦见父母呢!原来,冥冥之中,总有一根无形的绳,时时牵动着心底最敏感的情愫。
打开电脑,沏上一杯浓浓的茶——红茶。每次我给自己沏茶的时候,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杯墨汁般、飘着苦味的茶。那是四十多年来深刻在记忆中的父亲的茶。
我便在手中的和记忆中的茶氤氲的香气中,走回童年的老家。
父母都爱喝茶,尤喜红茶。但他们从未喝过什么好茶。
每天早饭时,母亲(有时是哪个哥哥或者我)会为父亲沏上一杯茶。褐黑的茶末,放进一个很大的铁漆茶杯。杯沿上的油漆已多处脱落,斑斑驳驳一如那时我家愁云惨淡的日子。
一小匙茶末被开水冲泡之后,立刻形成一杯汤药一般的浓汁,父亲便一边吃饭一边喝。那时,父亲每天去生产队干活,而且多数时候是去野外劳动,即便中间可以歇息一会,也没有条件喝到热水,更别说喝茶了。所以,为了节省时间,边吃饭边喝茶,就成了父亲多年的习惯。一直到老。等父亲和哥哥们上工走后,母亲收拾完家务,开始坐在饭桌前吃饭。同样,母亲也是一边吃饭一边喝茶。只不过,母亲喝的茶,是父亲喝过的、茶色已经淡了的那杯。
那时,茶叶还是国家统购统销的商品,好茶叶根本到不了我们那个偏僻小村的供销点。就是那碎如粉末的等外品,也时常断货。有时,母亲去供销点买灯油、火柴等日用品,遇到便宜的茶末,便花块八毛钱买上半斤。半斤茶末一大包,够喝一个月的了。
那时,家中也常备少许叶状的红茶,很普通的那种,样子有点像我们那里的特产荞麦皮。平时父母都舍不得喝,只给客人沏。虽然不怎么名贵,但来了客人,沏上一杯,还是比末茶好看。有客人看见父亲喝茶末,好奇地问。父亲就解释说:“我乐意喝末茶,下色快,煞口。”那时我不懂,等长大了才渐渐明白:那只是父亲的托辞,父亲是迫于经济条件,才委屈自己,说喜欢喝末茶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生活条件有所好转,父母就不再喝末茶了。父亲还是喜欢喝红茶,常选一些滇红茶,偶尔也会买那种“白尾巴尖”的茶叶。母亲则开始喜欢花茶,尤喜茉莉花茶。但也不是单独喝茉莉花茶,她老人家喜欢把少许茉莉花茶掺入滇红茶里,一起冲泡。
可能是受父母影响吧,我也喜欢喝茶。花茶系列里,菊花、茉莉花、玫瑰花茶都喜欢;绿茶系列中,最偏爱苦丁和铁观音了。但我家也常备一些红茶。独自在家读书、写字的时候,我习惯给自己沏上一杯放在案头。有时并不喝,只是闻着它苦涩的香味,或者用一只手摩挲着茶杯,那种暖暖的感觉,犹如父母在身边。
今晚,我泡的正是父母最喜欢喝的滇红茶,茶香萦绕着我绵绵的思念。此时此刻的思念,已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一种幸福的缅怀。
父亲生于1924年12月17日(农历冬月二十一),恰逢甲子年。病逝于1991年4月4日(农历二月二十),享年仅67周岁;母亲生于1928(戊辰)年10月1日(农历八月十八),逝世于1996年10月18日(农历九月初七),享年也仅有68周岁。母亲目不识丁,父亲也只读过三个月的私塾。但他们的德行修为、生活品味却是很多普通人所不及的。虽然我有很多写父母的文字,但却始终觉得没有写出他们优秀品质的十分之一。尤其是父亲,且不说他勤劳善良、坚忍不拔的品格,单是他在劳作之余致力于读书、画画、养花、下棋,这种洁身自爱、礼谦脱俗、与众不同的修为,在那清贫、劳苦的岁月里,又是多么地宝贵!
父亲一生曲折多难,从未有条件山堂夜坐、竹里煎茶、月下听涛,但他居茅屋、睡土炕、捧粗茶一盏而潜心水彩,让花鸟虫鱼跃然于玻璃片上,带给乡亲们简单而美好的享受;他没有豪宅阔地、玉女扶琴、童子奉茶,也不能看杯中嫩叶舒展、听高山流水悠然,他要为一家人衣食冷暖、子女读书日夜奔波。他深知茶能“洗尽古今人不倦”,但上苍没有给他“睡起有茶饴有饭,行看流水坐看云”的优裕生活。他只能喝茶,不能品茶。然而他却用另一种淡定和豁达诠释了茶的静寂之美、脱俗之境。
如果说人生如茶,不如说岁月如茶。父亲将他苦难的一生当做一杯浓茶,除去百味甘留住,德馨遗给后人品。
想起郑伟鑫的《解忧》:“细雨轻弹朱色窗,又是一篱菊花黄。俗人喜以酒解忧,谁人解住茶甘香。”——父亲解得了“茶甘香”,所以我说父亲是脱俗的。
清明时节该是明前茶上市的时候了吧?一定记得带上一包好茶送给父母,希望“茶余或可添诗兴,好向君前唱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