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的这个星期日,风清云淡,我终于回到22年来无数次梦魂萦绕的母校。
这里,曾是清代重臣张之洞开创的慈恩学堂,这里,去年曾举办过百年校庆,可是今天,当我回来想重拾20年前的景象时,竟再也难觅旧影。
楼群林立。没有了一排排的平房教室,没有了圆圆的月亮门,没有了参天的白杨,也没有了搭猪圈的刻字石碑和一畦畦的茄子大葱。
礼堂还在。只有礼堂还在。
在那里,我们全班同学站在舞台上放声高唱:
“漂亮的姑娘,十呀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呀刚出头,如金似玉的好年华呀,正赶上创业的好时候—”
那是我们歌咏比赛的班歌,没有受过专门的发声训练,但是我们每个人都鼓足气力,随着指挥的拍子用最大的嗓门吼出我们青春的气势和激情!
礼堂当年曾是全校最高的标志性建筑。今天,陷落在楼丛里,简直成了标本。我从礼堂西侧一扇锁住的后门望进去,大厅已经废弃,舞台上堆着一些不知是线缆还是什么的五金器件。舞台背后的楼梯还在,已经破败不堪。高一的时候,沿着这个楼梯爬上去,是一位姓鄢的后勤人员的办公室,他的屋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许多个晚自习,我们偷偷溜进来,和那些伙房的大师傅们挤在一起看一部外国电视片,好像是叫《亚瑟王》。
从礼堂出来,脚下一片瓦砾,墙根下一只长毛猫在睡觉,若不是她闻声动了动身子,我还以为是一堆煤灰呢。
校园里格外安静。今天是星期天,看门的老大爷说这个周末放假,学生都回家了,下午才返校呢,三月不是读书天啊。
当年我们的教室就在礼堂的南边,如今这里是一栋浅黄色的学生宿舍楼。有一两个早归的学生提着行李走进去。一只球鞋静静立在楼底的角落里,遗世独立,一副孤傲的表情。楼前的一株小柳树乍染鹅黄。
这栋楼的前身曾是一拉溜的平房,我的教室就在最西头。教室前面几棵高大的白杨,风雨未作,它们的叶子抢先虚张声势,哗哗作响。
大学刚毕业的化学老师讲淀粉,拿着一块红薯给我们做实验,开场白是亲切的乡音:同学们,这是一块红山芋——
物理老师一上课就在黑板上画一个斜长方形,然后在这个长方形的身上标注各种方向的箭头,说是物体所受到的力,每当此时,我就陷在一种昏乱的惶惑里,极度紧张的抵挡着那个头发花白、笑容含蓄的老头子从眼里嗖嗖射出来的箭簇,每一堂物理课我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无数箭头钉在黑板上受刑的作为物的化身的长方形。
只有在语文课上,我才有鱼从岸上返回水里的幸福感,但奇怪的是语文老师讲过的东西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反而是那些痛苦的理科课堂让我刻骨铭心。
也许就是这样,快乐总是浮在痛苦的表面,最先蒸发,只有那些痛楚越沉越深,越积越厚,将人生的河床不断地提升。
那时候,每天最朴实也最强烈的愿望不是考大学,而是吃饭。就好像饿死鬼托生的,每天的每天总是饥肠辘辘,其实那时已进入80年代中期,粮食经济已经复苏了。
那种巨大的白铁粥桶是家里水桶的4、5倍,我们两个女生用一根粗大的白木棍抬着一班5、60人喝的粥,在《木鱼石的传说》的铿锵歌声里从伙房一路趔趔趄趄经过礼堂到教室门口,全班男女一拥而上,几十只饥饿的瓷盆彼此碰撞着,将粥桶团团包围,上演一场夏衍《包身工》的吃饭大戏。另一组则是两个男生抬一个装满窝头的木头饭箱子,现在看来那饭箱子的造型和马槽差不多,只是略浅更宽,两个较长的边探出头,长出来的部分做把手。
打饭时,谁如果不敢往前冲或挤得劲头小,那就只能吃几块压碎的窝头渣子,所以大家最先在吃饭时学会了竞争与协作,你挤粥,我挤窝头。菜呢,一盆黑乎乎的水煮茄子也让人口齿生津,狼吞虎咽,最后还要往菜盆里冲上热水,将这所谓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后来看张贤亮的《绿化树》,对其中饥饿与买饭智慧的描写大有感觉。
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不无伤感地发现,那过往的一切永远留在了时空的那一端。生楼生路生面孔,旧事旧人旧情怀,20年,足以颠覆一个校园和一个人的记忆,我,也许不该来。
故地重游是为偿还多年来的一个夙愿,温习22年前的那个自我,而如同这三月春风一样扑面而来的只是沧桑、陌生、和时光的本质。我的少年情怀呀,我的懵懂爱情啊,曾经在这里,青春的步伐走得不管不顾,跌跌撞撞,曾经在这里,开启我智力的第一次觉醒,曾经在这里,为我的人生轨迹画出了第一道彩虹。我,怎能不来?
前两天几个同学小聚,说起母校百年校庆,我们没有一个人参加,但是我们对母校的情结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也不亚于任何一个回到这里来的人,只是那场盛大的庆祝活动与我们无关,与我无关,今天之来,更确切的感知了这种无关。与我有关的,只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和一段与之共有的时光,那些老师、同学、房子、树木生动如初,那些儿女情怀、少年梦想、青涩爱情依然让我心神荡漾。
回程的路上,我跟老公说:我们毕业的时候,最爱唱的歌是李谷一的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没想到一向五音不全,对唱歌退避三舍的老公马上接了过去: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多明媚,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这样的老歌现在已经没有人唱了,而2008年春天的第一树杏花,从我们的车窗外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