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的青,蜜蜂的蜜。是我喜欢的名字。
村里的姑娘,留着小芳那样的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整理菜畦或搓洗衣服的时候,辫子会滑到胸前来,像一只扑腾打跳的鱼,她要时不时用干净手背将它撩起甩到后面去。
别的女孩都进城做工了,她留在村子里,陪伴年老的爹娘。她种庄稼,种菜,养了十只鸡,四只鹅,两只羊,一只黄狗。把日子过得满满当当的,不觉就22岁了。
二婶牵线,嫁给了邻村的三强。青蜜对爱情的朦胧幻象也就真切的落实在三强这样一个小伙子身上,三强长得不丑,没上过什么学,厚道勤快,干活肯卖力气。
三强出去打工,在建筑队当小工,每天中午和一群衣衫脏污的工友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手里倒提着黄色的安全帽,敞开的破西服上沾满灰土,蜂涌进一个拉面馆,要上5块钱一份的大碗拉面,四个烧饼,奢侈的时候再加一瓶啤酒。一次,一对年轻母女进来,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上,要了两份小碗的拉面,慢慢地吃,他们一伙人大呼小叫狼吞虎咽,母子俩静静吃面,三强忽然很想青蜜,想得厉害,就找个借口辞工了。
回到家,和青蜜一起种大棚,种反季青菜,能卖个好点的价钱。青蜜养了更多的鸡、鹅、羊、猫、狗,鸡、鹅下蛋,羊、猫、狗下崽,青蜜生了儿子又生闺女,院子里鸡飞狗跳沸沸扬扬热热闹闹的,充满了生命。三强每天下地干活,回到家,狗往腿上扑,孩子往背上爬,他感到很烦,但烦得惬意。抄起扫帚将院子里的鸡屎羊粪打扫干净,点洒清水,青蜜就摆上饭桌,端上粥菜,一家人吃得希里呼噜,顺便说些三姑六伯的好坏故事。
青蜜不愿意三强出去打工,这样的日子清苦,但一家人守在一起,热热火火。青蜜生下儿子家宝后,按政策已经不允许再生了,可青蜜和三强都觉得应该让家宝有个伴,于是又偷偷生下女儿家欢,这样他们就欠下了政府两万多元的债。
从此,三强时不时地要去乡派出所住两天,等着青蜜拿钱来赎。青蜜呢,开始的时候很怕,到处托人求情打点,到后来看出些门道,知道这是乡里的手段,便筹措个三头二百的,将三强赎回来。乡里也知道这样的人家一次挤不出太多油水,硬逼也没用,便隔三差五来这么一下,双方心照不宣,无非为了一个钱字。他们现在不扒房子,也不再堵着房门“拿大肚子”强行流产,对三强也不打不骂,大家都学乖了,懂得给彼此留条活路。
在这样的进进出出中,家欢会巴乍步了,会叫哥了,见到家宝乐得不行,一放学,就粘在他身上。家宝为此常遭到同伴的耻笑,有时不耐烦了,就把她撇到一边,自顾自的玩去,任她坐在地下叽哩哇啦哭上半天,狗儿反倒过来安抚似的舔舔家欢。但别人谁要弄哭了家欢,他就跟人家打个人仰马翻,通常是小的一脸泥、大的一身土的回家来。
青蜜很欣慰,她和三强离开这个世界,这俩孩子就是最亲的人。
她日复一日地劳作,跟着日头的起落和三强一起撩苫子,盖苫子,追着价钱的好坏和三强一起开着三马赶集、卖菜,青蜜的大辫子已经剪成了短发,大棚里的湿润并没给她带来如水的肌肤,那些被风霜摧打出来的叶脉一样排布在两颊的血丝也并没有因为大棚里的温暖阳光而晕染为桃腮的娇艳,但是她却一天天胖起来。
晚上坐在炕沿上就着灯光剔指甲时,青蜜的心里会念头一闪,要是没有这两万元钱的债,我也许不必这么苦巴苦挣,就在刚才还因为十元钱的错帐埋怨了三强一顿,但是,看着身边熟睡的三强和一双儿女,她又想,即使没有这两万元的债,我就不这么苦巴苦挣了么?心地就无端轻松起来,甚至称得上有点愉快,然后伸手拉下灯绳。
我有时忍不住想像,我就是青蜜。我这么羡慕她,她是我的妹妹,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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