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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里

[db:作者]  2019-01-21 00:00:00  互联网

坐在前往山东郓城的长途车上。将看望的,是夫君已肺癌晚期的哑巴四叔,心念起落,不胜悲凉。

十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大娘家贷款买车跑运输的三儿子。三哥舍下了几亩薄地,三个未成年的儿女,更丢开了期盼他带来好日子的三嫂。朝暮无可躲避的伤怀与重负,瘦弱的三嫂,还有已近老境的大娘,如何捱过人生最凄惨的时刻?夫君和我携着尚懵懂稚气的女儿,匆匆赶赴这个梁山泊西、且演绎了“水浒一百单八将,七十二名在郓城”的小县城去探看。

实际上,夫君的村庄,已远离县城。又或许,有着老屋,依依墟里烟,麦垛,黄土的家乡,才是真正的故乡吧。

 

那年冬天,我和女儿都欢喜于那片泥土上烈烈芬芳的亲情。老家馋猫的典故、和山羊一样吃饲料的黄狗,星夜、无拘无束奔跑玩耍一堆儿的小伙伴,虽只几天的乡居,至今偶提起,女儿仍念念不忘。

 

      我不知道,世间,究竟有没有宿命。不知为何,厄运环绕在这个家族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一切,似乎如小说里的章节。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同样的,也曾降临到夫君头上。打小,他是吃百家奶长大的,我的亲婆婆在他仅两个月时,就得了白血病西去。公公怀抱襁褓里饿得哇哇直哭的他,频频到奶孩子的人家讨奶吃。邻家方洪妈妈看不过孩子可怜,抱过去和比他大半个月的方洪一块儿养。周岁掐奶抱回时,方洪妈妈几乎疯了一般想把他抢回去。这些,都是他十多岁以后听爷爷讲的。那时不记事,夫君说,可对于方家妈妈,想必定是生离死别般的至痛。

 

回故乡,燃起的那一抹乡愁,于夫君来说,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哑巴四叔。这之前,夫君已告诉我四叔从小被庸医伤了听力,一生沉浸在无声世界里。四叔年轻时,大娘曾张罗给四叔说媳妇,被他坚持拒绝了。爷爷,奶奶和大爷多年前陆续去世后,大娘一家老小,地里的农活,四叔一直帮衬照料。而在乡下长大的夫君,是最受四叔宠爱的。不会说话的四叔,时常背驮着他,颠得爷俩笑作一团,那宽广的后背是夫君记忆里温暖的摇篮。

四叔种的梨树,是不让任何孩子采摘的,夫君贪吃去摘时,四叔从不阻拦,四叔那般骄纵着他。甚至,当他高中休学一年时,已是大小伙子颇有水浒好汉“英雄”气的他,四处闯祸打遍全村伙伴,四叔仍不怎么呵斥他。

 

欢笑的童年,叛逆的青春,都早已远去。而今,我们的女儿都早已高过四叔。

 大娘和四叔,还有大娘家的二哥、四姐将我们迎进几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老屋。

四叔比那一年老多了,羸弱的身躯,让我和夫君一霎间都不由泪落。

 

无须顾忌四叔,四叔只那么憨憨“听”我们聊。屋里有两台旧电视,四叔打开招呼我们看。电视影影绰绰,况且我们根本没有心思,比划着又让四叔关上。屋里苍蝇飞舞着凑趣。

电扇刚打开就停电了。已近盛夏,好在老屋还有丝丝阴凉,我们摇起蒲扇,谈开四叔的病情。大娘说,这两个月,就见四叔可劲地瘦,二哥带他到县城医院,几项检测做下来,大夫就说回家吧,想吃什么吃什么。

夫君比划着说四叔瘦了,四叔扎扎自己的手脖,显示自己确实瘦了,又拿出自己吃的药,我们一看也不过是普通的消炎药。“癌”,晚期,两三个月,二哥说起时,生生憋着欲出的泪,怕四叔看出来。终于,二哥和夫君都忍不住跑出屋。我追出去时,只见院门口,两个大男人泪如雨下。

夫君想嚎啕又极力克制,憋得长出气,我禁不住噙着扑簌而下的泪,轻拍他后背安抚他。好久,他才舒缓过来。

我们再度到屋里,接着聊起。四叔笑看着我们走进屋。

 

我把公公和姑姐及我们带的三千元交到大娘手上时,大娘推托不已。四叔是整个大家的壮劳力,尤其这些年三哥去后,三哥家的地也多是四叔侍弄,四叔为他们家所做的一切,足以让她和子女要为他的老年负责,而今,大哥二哥和四姐家境都很好,用不到我们的。最后,让了半天,好歹大娘收下。没料到,这时,夫君把两条裤腿撩起,露出膝盖,噗通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给大娘磕了三个头,谢谢大娘的恩德。此刻,我的泪再也忍不住倾落。

四姐的孩子浩浩刚七岁,从外边顽皮回来,恰巧磕破了嘴唇,回来时刚强得很,我们一问,他咧着大嘴硬挤出几滴眼泪干嚎起来。

泪笑一阵子,聊了半晌,大娘烧锅炝子给我们做饭。其实,家里有煤气有电磁炉,可大娘仍对拉风箱烧劈材情有独钟,尤其我们来了,更想让我们吃一回地道的农家饭。

 

吃罢午饭,四叔回紧邻的自己屋子歇息。不一会儿,停了半天的电来了,电扇呼呼又转起来。四叔紧跟着也来了,是专程告诉我们来电的。

多好的老人。我又捂住嘴,强按捺心头的悲伤。

下午歇了会儿,我们转到四叔院子。

捕捉着四叔的笑,我抓拍着。每当我端起相机,四叔似乎自然地配合着我,很强的镜头感。而那笑颜,那么天然纯朴,仿佛麦地里蓬勃的庄稼,粒粒饱满含情着生的温暖朝气。

 

在四叔黑咕隆咚的屋里,昏暗的灯下,四叔从墙上取下一个玻璃镜框,上面是家里的老照片,有爷爷,大爷,四叔,我公公,还有夫君童年的照片,姑姐竖起大拇哥夸四叔年轻时英俊,四叔似乎知道在夸他,有些得意又笑了。四叔还指着头上的自行车胎,告诉我们他修车子挣钱,还比划砌墙,一天可以挣八十。

四叔又打开另一间储藏麦子的屋子,很骄傲地展示给我们。勤劳了一辈子的老人,还不知道死神正无情召唤他。

四叔又领着我们去村另一头看家里的新屋子。大哥二哥全家都在城市或县城,他们的后代都不可能再回老家居住。即便三哥现在外打工的两个儿子,也不太可能回老家。可大娘,四叔,三嫂子还是拼尽了全力给他们盖起亮亮堂堂的新屋,在那搁置着、等着。

新屋的院落大门用砖垛起,门冷清地躺在堆麦子的那间屋子。

四叔是不是从来没想住进新屋。他只那么骄傲地站在院子外,骄傲地看着自己盖起的屋子。

 

 

回转时,翻看着昨日的照片,泪时时迷蒙我的眼睛。

谁的诗句:故乡,故乡,明媚青苍,有我的死者在复活,有谁在用我的话儿诉说家常……

而四叔的笑,灿烂在永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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