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他喜欢过许多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得到善终,没有一个能始终陪伴他。他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他是皇帝,就注定要孤独一生。少年登基,数十年皇帝生涯。功绩无数,佳人相伴。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一切安定下来了,他却觉得这样寂寞。回首望去,发现身边一个个人早已离他而去。物是人非,如此凄凉。
他已经不再年轻。身边曾经许诺不离不弃的人,也早就消失在时光中,留给他一个冰冷的宫殿。不知道是不是对他无情的报复。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身白衣。欣长的身形,脸上是桀骜不驯的表情。笑容狂妄,却真挚如同孩童。
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他已经不会再想起他了。事实上,这些年他也确实不曾想起他。他整日醉心于朝政,宠幸一个个的新人,又望着他们一个个的离开自己。他下定了决心去忘记他。那种心痛,一生一次就足够了。他不要他日日夜夜来梦中寻他。
可是,也许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吧。这些年来噩梦连连,王孙却一次都没有入梦来。那个人一定在恼他,恼怒他用爱锁住了他,又恼怒他没有能力保护好他。
他离开的时候,他也不过刚及弱冠罢了。那时的痛苦,仿佛整个灵魂被抽走了一样了,人生再也了无生趣。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再大的伤痛也慢慢平复了。那时他就是这么自负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忘记的。
后来他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纵使宠爱了许多人,他却早已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原来王孙的死早就带走了他的爱,带走了少年时唯一的悸动。
那个梦很长很长,绵延不绝。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渐渐转大,不断冲刷着宫廷里的青石路面。细密的雨帘从天上倒挂下来,雨声稠密,催的人昏昏欲睡。他手执竹卷趴在桌上,眼皮渐渐变得沉了。忽然有人用力敲了一下他的头,责备道:“太子,怎么又犯困了?”声音温润如玉,说不出的动听。
他一脸赖皮,黏着对方非说自己昨晚没睡好,精神不好,然后笑盈盈地看着那个人一脸无奈地拿起笔替他做功课。如果做不完,他就把自己的作业给他,然后拿着那份没完成的作业替他接受太傅的责罚。
他与他一同练习骑射,望着他在马上意气奋发的样子。可是望向他的时候,那双妖娆妩媚的丹凤眼中却暗藏笑意。阳光下,他眼角旁一颗细小的朱红色泪痣,因着白皙的肤色而愈发明显,仿若一颗血色珠粒镶嵌在上。
他的姐姐南宫公主被迫远嫁匈奴时,他气得直咬牙,那时他便发誓,终有一天,他要驱除匈奴,再也不要受尽这样的侮辱。那时他的王孙在身边,脸上还是稚气未脱,却异常坚定地告诉他:“若你要建立军队,我就帮你练兵;你要讨伐匈奴,我就为你冲锋陷阵。即便那时所有人都反对你,我也会支持你。”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终于不再是太子,登上了帝位。他们都告别了孩童时代。他的王孙出落地越发俊美,眉目如画,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好看的一个。他渐渐成为很多女子的梦中情人,偶尔他会听到有宫女悄声议论他,她们提到他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充满着柔情。他心中又是自豪又是嫉妒。
那时他不懂怎样去爱一个人,只知道一味地对他好。他赏赐他官爵,赏赐他享不尽的金银。大臣的劝诫,他都不放在心中。他爱他,他便要把他宠到天上去,他要让他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是直到现在他在明白那时王孙心中的无奈,集宠于一身,也便是集怨于一身。他被他宠的无比骄纵,朝臣不断地弹劾他。
那一年他十六岁生日,他送给他八百精骑。他眼中满是惊喜,那时他的笑容美极了,仿若春日里最娇媚的一朵花。他甚至在一旁看呆了。也许那是王孙自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笑得那样开心吧。他对他说:“彻,有一日出征匈奴,你一定要让我当先锋。”
他笑着应允下了,只为了再见到他的笑容。
可是他不懂他的心,他很自私,只知道要把他锁在自己的身边,不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他想要替他去打仗,他舍不得他这样奔波,于是不准他出行。他却没有看到王孙那时眼中的无奈与哀伤。他给了他爱,却没能给他自我保护的力量。他忽然想起了如果祖父当年知道邓通的下场,会不会和他一样的懊悔无比。他和祖父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再也无法弥补。
那一天他没能保住王孙。那时他绝望无比,可是他的王孙却从容地喝下了那杯毒酒。
他不懂。可是现在他懂了。
王孙,他是大漠上的苍鹰,不是笼中的金丝雀。他是爱他,可他也爱自己的梦想。因为爱他,所以他甘愿折断了自己翅膀留在他身边,只愿他懂他的苦心。
可是他辜负了王孙。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当初和他的诺言,可是他的王孙,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他的许诺,还这样的清晰,一直未曾忘记。他对他说:“我韩嫣愿一生追随刘彻,生死不离。”
还有李延年,那个有着清澈眸子擅长歌舞的少年,像极了个狂妄的少年偶尔安静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感到似曾相识。那些年间他以为他一次也不曾想起过王孙,现在想来其实王孙一直没能走出过心田。
还有他的妹妹,是他这一生见过最美的女人。他一样没能留住她。她死的时候,他痛彻心扉,那种疼痛是他极为熟悉的,可惜他那时却没能想起。
年迈的帝王,在那一刻,眼角缓缓地滑落一滴泪,成为他生命中最后一滴泪水。
恍惚间,眼前出现大团大团温暖的金光,金光散去后,他看到了大片的人群在拉着他,高喊:“皇上,不可,不可呀……”
他的王孙,白色的轻衣随风摆动,仿佛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高高的长乐宫台上,他从容地喝下毒酒,笑得那样洒脱。他冲上去想要拉他,可是却被侍卫紧紧地拉着,身后隐约传来母亲愤怒的声音:“刘彻!你这个逆子!”
什么都顾不了了,那一刻他频临崩溃。他的王孙,就要离开他了。他大哭大闹,不断地恳求他的王孙不要离开他。
而王孙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仰头望向天空,然后又回头望向他,只轻轻叹了一句道:“死亡,是很可怕的,只是生不如死,却更可怕。”说完重重地吐了一口血,殷红的血液浸染了白衣,触目惊心的红,仿若冬日里朵朵红梅,带着刺骨的冷。他慢慢地向后倒去,伴随着刘彻撕心裂肺的“不——”字,从长乐的高台上跌落下去。
远方的草原上,一只老鹰长鸣一声,振翅高飞,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
完。
后记:
写这文的时候,耳机里放的是风起建章嫣然篇的广播剧。不太娴熟的配音,却听得让人泪眼婆娑。
——“望长风万里,弹剑高歌,燃四方大漠,孤火绵延。开盛世鸿章,嫣染华篇,邀长安共醉,汉家青天。”悠扬绵延的唱腔,听得人心里忽然有点空荡荡。
汉宫的高台上,他一袭白衣,宽大的袖子随风飘舞,像极了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他要逃了。我能想象那时他的表情。然后自己就有点眼泪汪汪了。
史书中一句“上为谢,终不能得”实在分量太重,每每念到都一阵感慨,心痛不已。就为这,我也无法计较什么了。
我对朋友说起这段故事,听完他微微一笑,反问我:“你怎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如若是那位孝武皇帝一厢情愿的强迫,他能够反抗么?”
我一时间被他的话噎得无话可说。我爱的韩王孙,只是我心中臆想的韩王孙,只是坚信着自己,所以不曾怀疑过。知道与他说了实话也无用,只能在心中暗自呐喊:就是我的臆想怎么样了?难道我会希望他成为另一个严小周或是慕容冲吗?!
被削去了翅膀,锁在深宫,无法施展抱负。如果不是因为和所爱之人一起,那样他就太可怜了。
朋友提出一堆观点反驳我,笑我的理想主义。——韩嫣不过是汉武帝比较中意的玩物罢了,胜在死的早,还没有色衰而爱弛。跟帝王讲爱情,开玩笑。西汉的皇帝个个无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汉哀帝那都算不上爱情。
我冷笑,一个人心中的感情是有限的。他把九分的感情赋予江山,只剩一分的爱情。难道你就可以说没有爱情了吗?那不是无情,是重江山,或者直白点说是权力胜于感情罢了。不说所有人一遇爱情就可以不顾一切的。再者说王孙根本就不是什么男宠或是玩物。人家那是年少相恋,青梅竹马。他是朝臣,是韩国王室贵胄的后裔。
气得不想理他了。谈话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