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元鼎六年,在外出征多年的韩说因为抗击东越有功被封为按道侯,班师回朝,在大殿上再一次见到了数年不见的天子。那么多年过去了,心里所有的怨恨也都已经蒸发殆尽。只是看到天子的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百感交集。他们都已不再年轻。只是那个人,还活在他们心里,永远不会衰老,却已经遥不可及。
他忽然回想起来了小时候,哥哥总是和那个天子黏在一起。偶尔他也进宫,看到他们一起就气冲冲地扯开两人,死死地抱住哥哥,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而哥哥每次都是捏捏他弹指可破的脸蛋,满脸温柔。刘彻则是在一边骂道:“死韩说,你又来捣什么乱,把王孙还给我。”
可是后来渐渐长大,他知道了刘彻和哥哥的关系。他再也没有亲近过哥哥,每次只是远远地望着他,脸上带着些许忧伤的笑容。
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仍旧没有成家立业。韩说知道,只有不断地征战,才能填补他心里的那个空白。他跪谢天子给予他的赏赐,刘彻象征些地说了些话,神情平静,一丝起伏也无,仿佛在他面前跪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
下朝后,照例接受了一下百官的恭贺,韩说只是微笑着说谢谢。他永远这样,温文尔雅,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常年征战的将领。
有个宫人匆匆跑出来,说:“韩大人,圣上要见您。”
韩说一扬眉:“现在?”
宫人回:“是,请大人跟奴才来。”
韩说点点头,拜别了百官。
刘彻早已在另一处地方等待,韩说走过去,对着他行了个礼道:“臣韩说,见过陛下。”
刘彻挥挥手,遣退了左右,说:“不必拘礼,坐到朕身边来。”
韩说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坐在刘彻对面。刘彻盯着他看了许久,末了淡淡一笑说:“还记得小时候么,我们经常在这里玩。那时你多顽劣,总是和朕对着干。没想到,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记忆中的画面一幕幕地闪现在眼前,却莫名镀上了一层沧桑。
韩说微笑:“那时臣年幼,还请陛下宽恕。”
“可那段时间,是朕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候。”
“陛下现在难道不快乐吗?”
刘彻停顿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摇摇头说:“不,现在朕也很开心。”是的,他怎么还会不开心?忠臣良将,美人江山,他都得到了。
一瞬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彼此都知道若是继续这个话题,就会触及心口那道伤疤。那个人的名字,这些年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免去提。
“你今年也四十有余了吧,是不是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刘彻迅速地转掉了话题。
韩说想也没想,立刻回道:“臣目前只想为国效力,儿女情长,实在无暇顾及。”
刘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不成家吧。恐怕老侯爷到时要怪罪朕了。”
韩说只是淡淡地笑笑,仍是婉拒着。刘彻叹气:“朕真的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跟朕赌气么?”
韩说一惊,低头回:“臣不敢……”
刘彻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忽然又冒出一句:“你抗拒的理由,是不是因为他?”这个他,除了韩嫣还能有谁。可是刘彻却连叫出那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这么多年,你还会想起他吗?韩说莫名苦笑了一下。在刘彻心里,哥哥确实特别,却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他对哥哥,只是因为愧疚吧。不像自己,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天,胜过世间的一切。
在战场上,他素来以勇猛著称,因为他不怕死。最艰难的环境都能被他化险为夷,因为他心底没有恐惧,每次鲜血淋漓地厮杀只会带给他莫名的安心,仿佛修罗场上的阿修罗王一般。敌人畏惧他,属下崇拜他。只有韩说自己知道,最重要的东西被收走后,再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朕……能理解你们手足情深。”刘彻叹气,忽然变得异常疲惫。他不知道自己可以用怎样的立场来面对韩说。那是他的亲弟弟,他的身上流着和他一样的血。血缘真是非常微妙的东西,他看着韩说,却仿佛觉得是韩嫣回来了,安静地坐在他面前。他身边有很多人很像韩嫣,可最像韩嫣的,永远是韩说。
他不敢碰他,不敢像多年以前那样,用皇权把他锁在身边。
他是他的弟弟,他对他永远有愧疚。
他走到他边上,忽然把他揽进了自己的怀里。韩说心中一惊,几乎下意识的就想推开刘彻,却因为刘彻一句话而又再次僵硬。刘彻说:“不要推开朕,朕只是想抱抱你而已,没别的意思,就一会儿,不要推开朕。”
战场上受再重的伤他都没有因为疼而流过一滴泪,可在那一刻,他却觉得鼻子发酸。他抿着唇,竭力控制自己,身体却轻微地颤抖着。
他们都活得太累了,就像两只困兽一样,无助地依偎在一起。
陛下,你还想着哥哥吗?韩说很想问,却没有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泪水会宛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无法抑制。
刘彻抱着他很久很久,最后轻轻推开他,说:“如果不想外边有闲言碎语的话,就赶快成家吧。”
韩说说:“臣不在乎。”
刘彻笑得有些忧伤:“可朕在乎。朕不希望有人可以有机会伤害你。这世间,朕最不希望受伤的,就是你。”
“陛下……”韩说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你愿意,朕可以把墨玉赐给你。”
墨玉,曾经在哥哥身边伺候的侍女。韩说心中一颤,却摇摇头说:“臣答应娶妻,但不要墨玉。陛下不必担心,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伤害臣了……”我没有办法面对那个深爱哥哥的侍女。
“韩说……”
“陛下若无事的话,臣想先行告退了。”太疲倦了。
“……好。如果有事的话,尽管来找朕,朕都会答应你。”
“多谢陛下。臣告退。”
……
十日后,按道侯韩说大婚。仅在婚后三日就请命出征,帝允。
韩说常年在外征战,极少回长安。膝下有一子,单名一个念字,取字王孙。太初三年,韩说为游击将军,屯于五原外列城。征和二年,为光禄勋,掘蛊太子宫,卫太子刘据杀之。
完。
锦苏,字。
后记:关于韩说,不再多介绍。他是王孙的弟弟,只这一点,就足够我去喜欢他。这世上像韩嫣的人很多,可最像韩嫣的,一定是他这个弟弟。
这是电视剧《汉武大帝》中的截图。年迈的汉武帝刘彻与钩弋夫人的对话。刘彻问她,今年多大了。
钩弋回:陛下怎么连弋儿的年龄的忘了。弋儿今年二十二了。
然后刘彻便回忆起了自己二十二岁的时候,由此引发以下言论。
我承认,看到韩嫣这个名字的时候微微楞了一下。
这个韩嫣不是我所认识的韩王孙,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臣子。没有和刘彻爱过,只是淡淡地陪在他身边而已,当然,也没有被赐死的悲剧。
可那也不是韩王孙了。
可我也相信,我心中的那个刘彻,在临终前,也会想起王孙。想起他们当年一起跑马入南山,彻夜狩猎不归的日子。年少轻狂而荒唐的年龄,却也是最真实的年龄。
他凑过去,亲吻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丽少年。桃花纷飞,最终定格下一张最美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