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教育信息网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 > 正文 返回 打印

消灭蚊子

[db:作者]  2019-01-21 00:00:00  互联网

消灭蚊子

 

 

    经过长达半年的战斗,林自勉终于带着一副悲壮的神色和老婆离了婚。在这半年艰苦的斗争里,林自勉有过退缩和犹豫。也正是他的退缩和犹豫,我觉得我并没有滥用“艰苦”一词。事实上,在他的退缩和犹豫中,我给予了他极大的精神支持并履行了一个朋友应尽的义务。此言非虚——我不能容忍一个朋友在被迫戴上了一顶绿帽子之后,竟还在离婚决心已告宣布的情况下出现退缩和犹豫。

    现在好了,他终于和他老婆平心静气地到当初领取结婚证的地方更换了一本离婚证书。那天是我陪他们去的,这事和我并没有关系,但林自勉一再要求我陪同。我不知道我陪他去有什么用,但他一再坚持,我也就放弃了最初的立场。何况,在这半年里,我几乎成为了林自勉惟一的倾诉对象和有力的精神支柱。因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使他几乎要垮下去了。在领离婚证的那天,我明显感到他老婆的神色非常阴冷,几乎有一种对林自勉的不屑。这是奇怪的,但也是正常的。林自勉从结婚起,就被那女人管制得不能动弹。她的高傲和林自勉的萎泄恰好成为了那个家庭平分秋色的一对。林自勉从未在男女问题上惹出过什么麻烦,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不出问题,他老婆就能恪守妇道。但事与愿违,一顶大小合适的绿帽子还是凭空飞来,将他的脑袋盖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好了。他总算把那本离婚证书拿到了手上。说句实话,我的确有点为朋友高兴。对结婚我一直是执反对意见的。我甚至觉得婚姻是一种颇不道德的行为。当然,我不喜欢婚姻,并不意味我不喜欢女人,也更不意味不喜欢女人在床上给我带来的快乐。目前,我正和我的最新女友同居。在此之前,我已经没办法统计我有过多少女友了。我想你会同意,在今天这个时代,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现在,我为我的朋友林自勉也将加入这个行列而感到由衷喜悦。我是按我的方式这么想的。

    但林自勉却没这样想。后来我才发现,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也恰好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像林自勉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要找到一个和他心甘情愿同居的女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对他而言,这是一件有难度的事。因此,像他以前遇到的一系列疑难问题一样,他为这个问题找上了我。

    “小军你看看,这个事,啊,这个事,你得帮帮忙才行,”他问我的时候总是这么一脸困惑,几乎是束手无策。

    最开始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事,等我明白过来,才发现这的确是件大事,也是件难事。在他离婚之后,有人给他介绍过女人,但每次都无疾而终,也真是怪了。

    这个被逼得没办法的男人有一次甚至建议我把我以前的女友介绍给他,这当然是行不通的,同样,我觉得也是不道德的。但他连这个要求都提了出来,看得出,他已经在女人的问题上走投无路了。

    那天他又来找我。我当时正和我的女友在家里吵架。这也是一件正常的事,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没争吵就不正常了。事发原因很小,因为天气热,飞来了几只蚊子。那几只蚊子也真是怪了,不围我转,只盯着我女友的脖子、手臂和小腿盘旋,时不时还在她皮肤上休息片刻。她动手想消灭,但蚊子都很机灵,不等她手到,翅膀一振,飞了。我的女友气坏了,命令我加入灭蚊行列。我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女友消灭蚊子的动作十分好玩,不但没积极响应,还开了一个玩笑。这玩笑开得不合时宜,女友的愤怒立刻转到了我身上。在那一刻,我在她眼中成为了一只最大的蚊子,她想消灭我,但不是动手,而是动口,就是说,她开始对我恶狠狠地骂上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向来都不含糊,于是,一场对骂立刻升级,她开始东张西望,看看房内是否有一件可以当作武器的称手物件。结果她眼睛一亮之后,把放在墙角的扫帚拿到了手上。眼看战争就要爆发,林自勉来敲门了。

    女友适时住了口,我要她去开门,她果断地把头一扭,“你自己去!”于是我只好自己去。林自勉进来了,他一点也没看出情形不对,和我们都打了招呼。我的女友是有涵养的人,对他回了一个招呼。但她的涵养也到此为止了。我要她去给林自勉沏杯茶,她好像没听到,我未消的余火又冒了上来,“去倒杯茶。”我又说了一遍。

    “你自己去!”女友话音未落,从沙发上腾地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提包就出去了。这是她喜欢的一个招数。我的对策是随她去,像这样的情况一般都会在一小时内结束。不到一小时,我就会听到门铃响,我要做的事就是起身去给她开门。

    林自勉倒是有些吃惊,我女友迅猛的关门声令他两眼发直。

    “怎么啦?怎么啦?”他不断地问,“你们怎么啦?”

    “没事,”我说,拿出一根烟来递过去。

    “你不追出去?”他接过烟,问。

    “追出去?”我说,“她自己知道怎么回来。”

    “啧啧,”后者显然对我充满了佩服,“你怎么做到的?”

    我没去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也知道林自勉入夜登门决不是有空来坐坐。他的问题是老问题了,我知道。没过几分钟,他像老马识途一样进入他的主题。他离婚几个月了,至今没碰过女人。怎么办?他问我的时候就像这个问题是发生在我的身上一样。但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只好老办法对付,“出去喝杯茶吧?”我说。但这次没能行通,林自勉脑袋一摇,坚决地拒绝了。

    “我知道你是有办法的,”他说。

    但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我是个在这方面有办法的人。至少我从未在这个方面伤过脑筋。如果按一年两个女友来计算的话,我的女友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的数量了。也正因为我的女友达到了一个相当的数量,我从来就没有为这件事有过什么考虑。也真是怪了,每当我失去一个女友,总是有新的女友迅速来填补那个空出来的位子。因此,我觉得女人好像是这个世界最不缺少的东西。所以你能够理解,当林自勉把这个问题交给我时,我的确有点猝不及防。

    但林自勉实在有点饥渴。他望着我。看得出,今晚我若不帮他想想办法,他很有可能在我面前坐上整整一个通宵。

    平素让我自豪的东西现在有点为难我了。我平素自豪的就是我特别为朋友着想,为朋友想得多,想得细。但现在碰到的情况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我的确有为朋友着想的毛病(千真万确,这是一个毛病)。我喜欢为朋友挺身而出,我喜欢帮朋友解决一些疑难杂症。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我个人的虚荣。这种虚荣总是让我为难,所以虚荣不是好事。这是体会,不是老生常谈。

    “你不会是想去找鸡吧?”我搞不清我为什么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话音一落,我意识到我说得有些过分了。大家都明白,鸡是什么玩意,这东西自古就有,今后也不会绝迹,因为很多人需要。有需要的东西总是有市场,也就总是不会绝迹。但林自勉是不会要鸡的,我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而且,在他的婚姻期,他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对“鸡”这个字深恶痛绝的表情。当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了他那个表情,我觉得我有些侮辱他的人格了。

    果然,林自勉抬起头,像是吃了一惊。

    我赶紧站起来,走过去对他的肩膀拍了拍,“开玩笑,开玩笑,你别当真,”

    但他的表情古怪起来。他看着我,像是在深思什么事。

    “你说……”他慢吞吞地说,“什么地方有鸡?”

    这下轮到我一愣了。但我即刻明白过来,我的朋友林自勉已经落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了。我能怎么说呢?男人总有男人需要解决的问题。当一个问题根本不存在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对某某事表示一番正义之感,但这某某事忽然变得迫在眉睫了,一切就都可以让位了。人是复杂的,绝不能在开始时把对方看个透。

    林自勉的神色有些紧张,也有些悲壮。这是真的。我特别受不了朋友的悲壮。我看了看时间,我的女友已经出去一刻钟了,按我的判断,还有45分钟就是她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在我女友回来之前,我必须把林自勉安排好,倒不是我怕我的女友,而是我那时已经冷静,觉得和她再吵下去实在是一件没意思的事。但林自勉我又不能不陪,他一个人是不敢去的,我太了解他了。特别是这样的事情,我若不陪他去,他肯定是不敢走进一间充满诱惑力的房间的。而且,他现在看着我的眼神交织着畏怯与紧张。他是在跃跃欲试,我看得出来;但他也充满恐惧,我同样看得出来。

    “那我们出去,”我说,迅速站起来。他也跟着起身。我们出门了,我又看了看时间,应该还够。

 

    我们出门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因此并不觉得天已经黑了。一拐上大街我就看出,林自勉在我旁边已经紧张万状,我不知道他这么紧张干什么。不是什么还没开始干吗?他的紧张使他的步态略微变形。你这时去注意的话,就会发现他的两条罗圈腿迈得有些滑稽,在一个大步之后会紧接两个小步,这使他每走第三步的时候就变成一个迈出右腿又同时摆动右臂的人。我甚至听见他开始有些喘粗气,喘得时高时低,显然他想控制,但听那声音就觉得他好像真的已经开始干上什么事了。我突然感到奇怪,什么时候我有一个这样的朋友的?当然,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不是,这会我肯定在家里耐心地等我的女友自己觅路回家,而绝不是陪着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场所,而这并不是我要解决的问题。

    在两条大街交叉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实际上是我停了下来,林自勉不过是马上与我把动作进行一番协调而已。

    我们站在一个茶楼面前。这个茶楼的玻璃门上醒目地贴着“按摩”两个巨大的不干胶红字。在它的屋檐下,还挂着四个巨大的红色灯笼。我觉得这是一种提醒。

    我们推门进去了,里面的昏暗扑面而来,我一时没适应那种光线。但里面的场景还是看得清楚。有四个穿得非常暴露的女人坐在里面。她们无一例外,都因为脸上抹着一层厚粉而看不出每个人的实际年龄。我们一进去,这四个女人都向我们扭头看了一眼,但眼后的表示一点也看不出来。在她们围着的桌子后面,是一个吧台,一个年龄明显要老,脸上的粉明显抹得更厚的女人站在里面。她也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问,“喝茶?”

    “先喝茶,”我说,顺手拉出一张塞到桌下的椅子,坐了下去。林自勉心神不宁地也拉出一张椅子。坐下之后,他就开始望我,好像我的在场可以使他放松一样。

    老板娘把我们点的茶端了上来。我扭头看了看那四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两个在抽烟,一个在修指甲,剩下一个在看电视,都没理睬我们。

    “你看中了谁?”我俯过身,对林自勉小声地问。

    “就是……她们?”林自勉有些胆战心惊,我看得出这点。

    “还有谁?”我说,“就是她们,你看中了谁?”

    林自勉终于把头转了过去,但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把头转回来。

    老板娘又走了过来,问,“两位要按摩吗?我这里的小姐手法绝对一流。”

    我看了看老板娘,她也正看着我。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壁钟,离我女友回去只剩下半小时了。我觉得这事得速战速决。我也决心帮朋友帮忙帮得彻底。我站了起来,把老板娘一拉,她跟着我到了进入里间的门槛边上。我看了看左右,然后小声问,“你这里的小姐……提不提供……别的服务?”

    “别的?”老板娘的眼神一下子警惕起来,她又仔细看我一下,说,“你们没来过我这里吧?”

    “没来过,”

    “第一次?”

    “第一次,”

    老板娘又转头看了正襟危坐的林自勉一眼,像是犹豫了片刻,忽然就说,“别的没有,我这里是正规按摩。”

    我“嗤”的一笑,“什么叫正规按摩?”

    “你们试试嘛,”老板娘的眼睛又看到林自勉身上去了,后者腰杆挺得笔直,活像一个部队转业的退役干部。

    “真的没有?”我想着我的女友就要回去了,有些着急。

    “没有,”老板娘的决心已下,回答得特别干脆,“什么别的服务?我这里都是正规按摩。”

    没办法了,我得抓紧时间。

    “走吧,”我转回去,对林自勉说,“换一个地方看看,”

    我们出去了,那四个小姐还是坐在椅子上,两个在抽烟,一个在修指甲,剩下一个在看电视,像是我们根本就没进来过一样。

 

    我们这次到达的地方和刚才的那个茶楼有点不同。这个地方不是茶楼,就是一个按摩店。在路上我们又消耗了5 分钟。这个店里坐着的女人比那个茶楼要多,大概七八个吧,我没去数。她们有的穿浅色衣,有的穿深色衣,惟一相同的地方是衣服的领口都开得比较低,使我们能够一眼看出,她们有的丰满,有的干瘪,因此到这里来的人,完全可以各取所需。

    我们一进去,里面坐着的小姐全都有了反应,有几个迅速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坐在梳妆台前面的那个,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我们面前。我立刻嗅到一股难闻的口臭。林自勉也显然闻到了,但他没有像我那样的退后一步,只脸色白了一下,这使我多少有点佩服他的定力。

    “先生按摩啊?”她对我们一笑,我立刻发现她竟然有一口夸张的龅牙。我再次退了一步,几乎到门边了。但林自勉还是没有动弹,他站在那里,我搞不清他究竟是对那个小姐的口臭感到了兴趣,还是完全被那一口龅牙吓懵了。

    “算了,”我觉得我们又一次选错了地方。我对林自勉说,“我们走算了,”

    林自勉这时扭头看我了。不料他刚一动步,坐在门边的两个小姐突然觉得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两个人配合默契地迅速把手一伸,坐在左边的小姐拉住了林自勉的右臂,坐在右边的小姐拉住了林自勉的左臂,两个人同时把林自勉的两条手臂狠命一摇,“走什么呀,既然来了,就按按嘛,”

    林自勉脸色白得更加厉害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确好玩,我有点想笑了。正当我打算过去给林自勉解围,出乎意料,他突然结结巴巴地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这里,啊,你们这里,什么叫……什么叫……韩式松骨?”

    他话音一落,那几个小姐顿时笑得花枝乱颤。

    最干瘪的那个小姐站了起来,走到龅牙小姐前面,说,“你上去不就知道了嘛,”

    龅牙小姐手一伸,“让我去给你做,”

    干瘪小姐说,“今天我还没开业呢,我来,”

    “你要谁来?”龅牙小姐问林自勉。

    “当然是我啦,是不是?”干瘪小姐说。

    在龅牙和干瘪的争夺中,我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什么,那种好玩的感觉被一股不耐烦的情绪突然给替代了。我不是一个怯场的人,但我是一个容易被某种东西突然弄得不耐烦的人,现在我感觉到了。

    “算了,我们走吧,”我对林自勉说。

    我刚说完,最丰满的小姐对着我直直地就走了过来。她的眼睛很大,这是我不讨厌的,但她一笑,眼睛就没了,这又是我最讨厌的。尤其是那种不耐烦的情绪控制之下,我没办法面对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女人。

但她还是笑着对我说,“走什么走啊,要不要我给你按?”

    我正准备说一句,“去你妈的,”但我还没说出来,我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显示的是我女友的手机号码。

    我赶紧推门出去。

    “你在哪里?”女友问。

    “在外面,”

    “和林自勉一起?”

    “和林自勉一起,”

    “你们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好,”

    一股更大的不耐烦把我抓住了。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提高了。

    “没什么意思,”女友的声音始终冷冰冰的。

    “你在哪?”

    “没什么事就快点回来,”她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想我们还是谈谈,”

    “你想谈什么?”

    “你回来就知道了。”

    她的手机挂了,我发现我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我想起了林自勉,赶紧又转过身,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变化使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除掉龅牙小姐、干瘪小姐和丰满小姐之外,还有一个塌鼻小姐也加入了围攻林自勉的战团,她们八条手臂同时拉住了林自勉。看上去不是想阻止林自勉出门,而是打算给林自勉来个就地韩式松骨。林自勉已经一头冷汗,想要奋力挣脱,但他的力量完全落到了两条腿上,否则非给她们拽到楼上去不可。

    “你们干什么?”我立刻走上去,把那几条手臂拨开。林自勉一看见我,简直如逢大赦地要抹一把眼泪了。他的力量从腿部迅速增长到臂部,用力一抖。“妈妈呀,”四位小姐同时一叫,给他甩了开去。

    “走吧走吧,”我对林自勉说,和他出去了。门还没关上,就听见一堆笑声肆无忌惮地从我们身后的玻璃门内传了出来。

 

    我的情绪在出门后迅速得到了稳定。这时候我真的想算了。我猜测我的女友已经回去了。她要和我谈,但我不记得我们已经谈过多少次了,有什么用呢?

    我们走到了一个立交桥下。桥下没灯,看不清路。林自勉跟着我,一声不响。我真的想算了,我觉得刚才的事也肯定极大地影响了林自勉的需求,因而也就有可能改变他的想法。但我没料到,他的想法竟是突然毫无必要地捶心顿足起来。他一猫腰,贴着一个桥墩就突然地蹲了下去。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对我一抬头,用我没想到的高音量说,“你说,你说,我还是个男人吗?我还是个男人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我没想到他会对自己提出一个这样出人意料的问题。这也是我不知怎么回答的问题。林自勉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我觉得他在哭,但我不愿意他这样,也不愿意去想他是不是会真的这样。我突然有点不安,就像一个难以名状的东西突然要我去探讨一样。我感觉过它,但什么都是徒劳,于是我什么都不愿再去想了。

    “我们再去试试?”我说。

    “你说我还是个男人吗?”他的回答竟还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他妈当然是个男人,”我突然又感到不耐烦的情绪了,“再换一家。”

    林自勉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沮丧是一览无余的。

    “算了小军。”他对着地面摇头,好像我没在面前。

    但我突然觉得,我不能让我的这个朋友今晚就这么沮丧地回去。尽管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我的女友,她大概已经回家了。我的时间的确不多。

    我刚才是想算了,但林自勉的沮丧使我觉得我有责任使他振作起来,至少振作那么一点点也是好的。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甚至没去考虑这想法一下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不能去考虑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想法。这是另外一种难于名状的想法,我感觉过它,但我现在没工夫去想。我想的只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自勉显然已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他吁口气,又摇摇头。

    但不能算了的想法牢牢把我给占据了。

    我扭头向四处看了看,除了我们现在所处的桥下位置是一片黑暗之外,到处都被霓虹灯映得彩色斑斓。今天的夜生活实在是太丰富了,丰富得让老一辈人无法在他们年轻时去想像。而我身边的这个男人竟然要我回答他是不是个男人,真是没那个必要吧?

    我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前面被霓虹灯笼罩的“天心宾馆”说,“有办法了,”

    “算了小军,”林自勉几乎是心灰意懒,连头也没抬。

    “你看要不这样,我们到前面那个宾馆开间房。”

    “你不回去?”林自勉问。

    “不是,”我说,“我当然得回去。”

    “你走了,那我怎么办?”他说。

    “没关系的,”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开房了,就会有电话打进来,到时你就叫一个小姐进来给你按摩,后面的事你就知道怎么做了。”

    “真的算了,”林自勉说。

    我又觉得不耐烦起来。现在我们的角色颠倒了,我必须让林自勉今晚找一个女人,如果他不找,我感到像是我的某种失败一样,这个想法十分古怪,但它却把我抓得很牢。

    “去吧去吧,”我说,“婆婆妈妈干什么?干脆一点。”

    林自勉的心绪好像逐渐开始了稳定。但看得出,他的想法已经没那么火热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鼓动他去做那件事。但我又觉得,如果要让他找回自己是个男人的感觉,这么做也是可以有所缓解的,也是可以获得一点局部证明的。

    他还想犹豫,但我又觉得不耐烦了。和林自勉相交多年,他一直有点怕我的不耐烦。

    “你是不是没钱?”我说,“算我请客总可以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自勉同意了。

    我们走到“天心宾馆”。我给林自勉开了一个房间。他一进去就显得更加紧张,像是从来没住过宾馆一样。当然他住过,也被半夜的电话骚扰过,那时他果断地拒绝了。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专门因为要等那个骚扰电话而主动开间房。

    他坐在床上有点六神无主。我拍拍他的肩膀,他这时候需要一个人鼓励。我没想到他会忽然紧张得要我也留下。我说这不行,我得赶紧回家了。我看了看时间,我的女友应该已经回家。我觉得我是应该和她好好谈谈了。

 

    从宾馆出来,我慢慢向家走去。但走着走着,我发现我的心情又突然变得很坏。真是坏到了极点,几乎是种沮丧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一种不安越来越强地把我攫住了。我有点想弄清楚我刚才和林自勉所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尤其对林自勉,我感到更加不安起来。我忽然掉过身,想再去趟宾馆,但我刚转身,又觉得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如果我那样做了,我究竟是想干什么呢?一种疲惫感涌了上来,我想还是别想了吧。对我自己来说,我已经不存什么指望了,我的女友说得没错,“除了这些垃圾,你还能写出什么?” 当她翻看我写的小说时,总是这么问,脸上的表情几乎是一种不屑。我承认我写得就那么回事,但是有谁知道,我是真的想写,我想写出一部惊天动地的小说都快想疯了。事实上,我觉得我的女友说得很对。我的生活早就是这样了。我下过无数次决心,要重新过一种新的生活。但什么样的生活是新的生活?什么又是旧的生活?难道这二者之间有一个明确的界限?我现在就是站在这个界限中间吗?我站得偏左了?还是偏右了?这个想法冒上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又疲惫又好笑。谁知道,这个想法本身不就是一场游戏?这场游戏的主角是谁?我?上帝?抑或是性?现在林自勉要解决的就是性的问题。但难以言说的感觉,它总是一冒上来就控制着我。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在赞成女友说的垃圾的感觉了。

    我慢慢地走,点上了一根烟。我想起林自勉说的“我还是不是个男人”的话来。真是怪了,他不是男人是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别的意思,那个意思其实和性的关系不大,所以他那样问了。我没有想过,也没有问过,我想的是另外的事。譬如现在,我一连吐出好几个烟圈,看着它们慢慢散去。你看,这实在是有意思的事。仔细去观察烟圈吧,它就像一个一个圈套,想把你套住,你冷冷地看着它,它自己就散开了。生活像烟圈就好了。真的,生活怎么就不能像烟圈呢?它为什么套住每个人的脖子还是显得游刃有余?

    我不由去想林自勉现在在干什么。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给我的朋友林自勉套上了一个圈套。这个想法一出来,我陡然就停住了脚步。我东张西望,像是要看见什么东西。我这时又站在了那个立交桥下,桥下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我狠狠抽了几口烟。这支烟我刚抽了一半,我把它扔到地上,伸脚把它踩灭。是的,我刚才究竟是在干一件什么样的事?这件事会给林自勉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我太了解了。我刚才是应该算了,但我没那么做。那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我突然感到我有些紧张了。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这念头一冒,我几乎惊慌起来。我该不该去做?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紧张,手心都开始出汗了。我又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我想竭力集中一下思绪,但没办法做到。我的心也跳得非常厉害。我怎么会出现个这么个念头?这个念头是不是也算了?我都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但是突然,我发现我掏出了手机。我发现我非常小心、非常仔细地拨了一个号码。

 

    我到家的时候,我的女友已经在家了。她的脸色冷淡。每次她冲出去,在回来时都是这么冷淡。我进门的时候,她没有看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电视。我觉得自己烦躁不安,我刚才做的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事,我希望我能得到答案。

    我在女友旁边站了一会,我想她能够说话,就说一句也行,但她偏就不说。我站了一会,实际上我是紧张得有些过度。我知道,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希望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走来走去干什么?”女友说话了。她还是没有看我。她的目光忽左忽右地绕过我,像是怕漏掉一个电视画面。

   “不干什么。”我说。我感觉我手心的汗越来越多。

    女友没有再说什么,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又有几只蚊子在围着她转了,翅膀发出的“嗡嗡”声大有不吸点血就不肯罢休之势。女友把手一挥,但还是赶不走,我停步了,看着女友在沙发上左躲右闪。我死死地盯了它们几秒,突然就一声大喊,女友吓得浑身一抖。我一步冲上去,从沙发上拿起一个坐垫,对着蚊子狠狠地扑了过去。

    女友被我的阵势吓坏了,往沙发边一缩。我手中的坐垫收势不住,一下扑到了墙上,蚊子没打到,仍在半空里乱转。我又是一声大喝,举起坐垫又扑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响,挂在半空的白炽灯被我一下子打掉了。

    房间里一暗。女友大喊道,“你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电视的屏幕还在射出光线,那几只蚊子还在飞。

   “我宰了你们!”我喊起来,把坐垫一扔,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杂志,对着蚊子又扑过去。这次,又是“哗啦”一响,我书柜的玻璃给打碎了。

    “你疯了是不是?”女友喊起来。

    我什么也不管,我的眼睛肯定已经血红。我跳上了茶几,“宰了你!宰了你!”我一边大喊,一边两臂狂舞。几只蚊子吓坏了,它们忽然兵分几路,在半空划出几道长长的弧线。有只从敞开的窗户落荒而逃,剩下的几只飞到了靠近天花板的墙角。在那里,它们觉得安全了。我无法再控制自己,又把杂志一扔,从桌上恶狠狠地把烟灰缸拿起来。

    “你要干什么?”女友一下冲过来。

    “消灭蚊子!”我吼一句,顺手把她一推。女友重新回到了沙发上。

    我举起烟缸就对着蚊子扔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烟缸被砸了个粉碎,玻璃屑四处飞落。蚊子一个也没打中,但它们显然受惊不轻,“唿”的一声,最后的这几只也从窗口逃之夭夭,转眼就被外面的黑暗一口吞了进去。

    女友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房间,从沙发上站起,对着我说,“我看你是疯了!”

    我看了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连刚才的冷汗也收了。

    “你就留在这里吧!”女友说,“别再来找我!”

    她拿起提包,果断地又冲出门了。

    我倒在沙发上,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实在是累了。电视的声音还在房间里回响。我觉得那声音讨厌极了。我拿起遥控,把电视关了。房间里全部黑了下来。这样很好。我一连喘了几口气,给自己又点上一根烟。

    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我觉得疲惫不堪。我想去睡觉算了,但是我不想,我得顽强地坐着,坐着。我不是等我的女友回来,我想她这次可能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还是坐着,坐着。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的电话忽然又急又快地响了起来。

    我精神一振。总算来了。

    电话是林自勉打来的。他现在在拘留所。几小时前,三个制服笔挺的公安在“天心宾馆”的床上把他和一个小姐捉了个正着。他结结巴巴地要我带三千块钱把他从拘留所里救出来。听着他像是抽泣的声音就知道,他已经垮了。

    我挂上了电话。在那个时候,我根本找不到能描述我感受的语言。

    我下了楼,已经是凌晨了。我走到一个自动取款机面前,非常机械地从我的银行卡上取出三千元现金。是的,我要把一个朋友救出来,把他彻底救出来。让我说明白点,这其实是我自己的需要。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就觉得我真的需要进行一个称得上拯救的行动。如果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就把这篇小说的最后一个细节告诉你。

    我叫醒了一个在的士车内打瞌睡的司机,要他把我载到拘留所去。在上车之后,我又把我的手机掏出来,在那个通话记录的“已拨电话”栏内,我删去了我最后拨打的那个“110”的电话号码。

 



http://www.00-edu.com/meiwen/3/2019-01-21/325524.html十二生肖
十二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