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小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太多,父母便商量着将她与最大的哥哥过继到叔叔婶婶家。叔叔是父亲唯一的弟弟,而婶婶也一直未曾生养。如此这般,倒也是省了二家大人的心。那时,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唯一能记起的便是,叔叔不再是叔叔,她得叫他爹。婶婶也不再是婶婶,她喊她娘。而自己的亲生父母却变成了拗口的伯伯、伯母。
因着养父母家的条件尚好,她也算是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她穿着同龄人穿不上的花裙子,发上扎着漂亮的蝴蝶结。幼时的她是漂亮的,镇上所有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大家都说这娃长得就像洋娃娃一样惹人爱。自然,她心里也是欢喜的。经常有大人偷偷上塞她几块糖,她甜甜地道着谢,一边还哼起了儿歌。那时,她才五岁。
那时人人爱她,除了她——她的养母。养母对她万般厌恶。她说难听的话骂她、拿鞭子打她、令她罚跪。所有她能想到的招儿她都使上了。养父倒是极其疼爱她的,可那又能怎样?起先她记得,当养母抽打她时,养父会将她护在身后,瞪着养母。可养母丝毫不怯弱。只见她叉着腰,嗤笑道,你这么护着这狐狸精,是不是将来要收她做妾?
她还只是个孩子,自然不知道“妾”是什么意思。可她却明显感觉,养父也不再那么疼她了。有时,他甚至对她不理不睬或是任由那些修长的树枝打在她的身上。他并未对养母多加责怪。每当她挨了打之后,只得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哭,不一会,便见她冷着一张脸走过来,骂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再哭!她看着养母凶神恶煞的模样,偷偷跑去了伯伯家。伯母抚着她背上的伤口,哭得是肝肠寸断。哭过了,伯母领着她回家同养母大吵了一架。那个场面,她永远都记得。伯母哭着说,我要将丫头领回去。养母自然不乐意。说,好,领回去可以,咱们来算算这这些年的生活费。接着,二人便开始大打出手。女人打架无非是转脸扯头发。她缩在房里大气都不敢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伯母败下阵来。果然,养母还是健硕些。伯母临走时,眼中露出一种绝望的神情。仿佛终是知道,当年这个错误的决定,也许会将这个孩子自此陷入痛苦的深渊中去,永不得脱身。她看着伯母流着泪的眸子,踮起脚跟,帮她擦了擦泪。然后径直走向厨房。她是去做饭去了。如果饭做得晚了些,晚上又将免不了一顿训斥。那年,她6岁。
她到了上学的年龄。看着同龄的小孩都有爹娘牵着手高高兴兴地去学校报到,她便有些落寞。她当然不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她去读书了,就不用整日里对着凶神恶煞的养母了。那日,养母将她打了一顿,原因是她做饭时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她当日可能心情极不好,便随手抓过一条鞭子朝她挥去。打过哭过后,她说,我想读书。第二天,她便领着她去报名去了。
从那以后,她便摸透了养母的性子。养母爱打人骂人,但打过骂过之后,她一向都会满足她的些许愿望。上了学后,她从此与养母间的冲突倒是略少了些。她的学习成绩极好,长得也漂亮。班主任教数学,尤其喜欢她,经常夸她乖。家访时,更在养母面前夸她有出息,将来必成大器。可养母不懂。当初答应她去念书,也是一时兴起。而随着她一级一级地往上升,学费越来越高,她便不乐意了。那个暑假,她说,会给她介绍去厂子上班。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已经上5年级了。她喜欢读书。她越哭越厉害,养母看不下去了,拿着鞭子猛抽上去,说,哭什么哭。养你这么大,该你回报的时候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那个暑假她沉默极了。除了每日按时做饭、按时洗衣服、按时喂猪外,她便躲在屋子里看书。但只要养母某一天却突然夺过她手里的书,将书扔在一旁说,不准看。书看多了人会学坏。她哭着哭着便跑了。她有个同学的妈妈特别喜欢她。虽然他们家已经有了2个女儿,但还一直想收她为干女儿。那个暑假,她一直躲在她家。直到开学的时候到了,老师瞧见她没来报到,便去她家找。养母气呼呼地说不读了不读了。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养母也没能松口。最后老师在那个女同学家找着了她。说学校可以免了她的学杂费和报名费。让她回去上课。她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便去学校上课去了。她至今都觉得,这个女老师是她人生中第一位伯乐。对她之好不言而喻。就这样过了一个学期。下半年时,养母依旧不让她去上学。她嚷着要读书,养母便打她。打她,似乎成了养母每天乐此不彼的一件事。她哭啊哭。直到她打累了,她问她,还想读书吗?梨花带雨的她小鸡琢米似地点头,养母什么也没说,拿了些钱给她。说,拿好了,别掉了!嘿,她想。这招,果然管用。那年,她11岁。
(贰)
她的叛逆期该是从15岁开始的。那天,她在厨房做饭,养母在外面叨叨地不知道在说啥。她只听养母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却见她责怪她被子没洗干净。要知道,冬天零下几度,小小的她窝在池塘边,小手冻得红紫一片。用刷子细细地刷着,而她依然嫌她刷得不干净。我刷得不干净,为什么你不自己去刷呢!她有些气愤,但懂事的她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低着头淘米煮饭。养母依旧在数落着,她不知哪根筋不对。哗的,将手里的锅往地下一扔,淡然地走进房。她想,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吧。养母再没有打过她。那一刹那,也许她终于发觉,这个温顺的小女儿终于长大了。
养母身子一向不好。她十七岁那年,她终究是病倒了。高血压、高血糖、肺结咳、肾虚……全身上下,大病小病一大堆,最终是瘫痪了。曾经那么叱咤风云的一个人自然是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愈加为难她。家里的重活累活一下子全部压到她弱小的肩上。她早早地给她做好饭,烧水、为她擦脸、梳头。她病得这样严重,却丝毫不肯轻饶了她。她烧的菜,稍咸了些,养母便嚷着,你是不是想把我咸死啊!我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能吃这么咸的东西!她被吓到了,只得乖乖倒掉重做。当她第二次将菜端上桌时,养母又叫嚣了,她骂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早点死啊!这么淡怎么吃?她一下子委屈得直掉眼泪。这终究是进退二难的地步。
她给养母做早餐。怕她吃不饱,特意煎了二个蛋。养母一下大哭起来,叫叫嚷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明明知道我有病,给我吃这么多鸡蛋是不是想咒我死?她不过15岁,又怎会知道她这种病是需忌口的?罢了罢了,她知道,不管她做得多么好,养母都是不会满意的。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她们中间似乎永远都隔着一层。同样是过继过来的。他们却极其宠爱哥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一并想着他,对她,陌生得好比街边的路人。在养母那。她从未得到过半点温情。许是因为这个吧,以至于她接下来的人生波澜丛生。
24岁那年她遇见一个男人。男人比她小一岁,是部队当兵的。那时正欲返家探亲。途径她所在的县城。男人的战友便当起了红娘。对于情窦初开的女子,对着这样一个颇为帅气、伟岸的男人该是动了情的。养父母非常喜爱这个男人。便一并劝说着她嫁了。她对他,不过细微的好感,还不能到以身相许的地步。所以,她自然是不允的。然,这个男人大抵着着实实看上了她,久而久之,经不过四个老人的轮番劝说,她终于松了口。养父说,当兵的男人老实,不会欺负你。伯伯说,嫁了吧,嫁了你就不用在家受苦了。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但她毕竟是动摇了。最后男人跑去跟老人们说,她已经跟了他。在那个传统的年代,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儿。老人们一合计,便把婚事定下来了。男人兴致高涨地跑去她们单位打证明、盖章、签字。整个过程,只是他一个人参与。她到底只是一种认命的态度。
当老人对她说,要同他结婚时,她答应了。她说,结就结,大不了离!对于一个尚未结婚便想着要离婚的女子而言,幸福是什么,她不懂。当她最后终于知道这个男人是以谎言换取婚姻时,她有些许的生气。但那又怎样?婚还是结了。所幸,男人对她还是极好的。结了婚以后,她总算不用天天伺候人了,她试着过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婆婆公公待她也是极好。她有时候,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吧。但,似乎,命运对她从不曾眷顾。
男人爱喝酒。在某一天喝醉了后,还动手打了她一巴掌。她愣愣地看着这个说爱自己的男人,他为什么会打人?从很小起,她便恨极了暴力。她知道她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自小,她便是被打大的,她自以为跳出了火坑,但谁知,她却嫁了一个爱打人的老公。虽然男人酒醒后对她认了错,但自此,她心里便有了阴影。特别是当她向他提离婚时,男人恶狠狠地说,不可能,你要离婚的话,我拿枪把你打死!她彻底绝望了。恰那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悄悄地跑到医院说要把孩子做掉。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没有孩子时,婚都离不掉,有了孩子便是有了羁绊,以后想走都走不掉了。所以她坚决要把孩子拿掉。这时,男人赶来了。男人说,你拿掉孩子,我就把你全家都杀了!她怕了。她知道他是军人,他不过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她乖乖地跟他回去,他向她道歉,说,孩子生下后,不要你带,我来带。她看得出来,他是极喜爱孩子的。可,不行,她还是要把这孩子处理掉。
既然不能去医院,她还有办法。自此每当她骑自行车去上班时,总故意摔上几跤。她听人家说,怀孕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时候。她天天摔跤。每当回家时,她便对嫂嫂说,今天如何如何。嫂嫂心疼极了,说,你这又是何必,作践自己。但她依然不屈不饶。她是恨极了这孩子。可这孩子却仿佛根深蒂固似的。愣是她如何折腾,她依旧好好地生长着。
(叁)
渐渐地,她便放弃了。她也渐渐适应了这个孩子。她腆着肚子回到乡下婆婆家待产。几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婴。生这个孩子时,她疼得死去活来。又因是难产,差点母女不保。接生婆抱着女婴,可劲地逗着她,可这孩子愣是不哭不闹。这可急坏了一大屋子人。因为据说婴孩不哭,是活不下来的。接生婆将孩子倒着,打她屁股。可孩子依旧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最后她们放弃了,将孩子放在桌子上,对她公公婆婆说,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了,让媳妇以后再怀一个吧。孩子被放在桌上,人们便都伺候产妇去了。时值十月,虚掩着的门被风一吹,一阵微风掠过,桌上的婴孩打了个喷嚏,哇哇地哭得厉害。
生下孩子后,她也是爱极了的。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可能不疼。孩子刚满月,她便带着她坐上火车去爸爸的部队。男人更是疼孩子,一天到晚抱着总也不腻,又爱给她拍照。她知道,这是在讨好她。他以为这样,她就会安安稳稳地同他过下去么?那时,她在部队里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尚算稳妥。
每日里,她带着女儿,与女儿形影不离。傍晚下班后,她抱着女儿回家买菜做饭。那时,女儿还不满一岁。她最爱跟女儿玩的游戏是,双手抱胸,嚷着,妈妈要死了。不管女儿在做什么,在笑还是在闹,只要她一做这个动作,女儿总是立刻开始哭。起初她以为是巧合,但三番五次后,她发现这招屡试不爽。女儿是可爱的,她也总是我的心肝我的肺这么喊着。家里的姊姊妹妹都笑她。女儿哭闹时,她便抱着她在门前晃来晃去,给她唱摇篮曲、讲故事。那时,女儿极聪明,不到二岁,便已认得好些字。会背唐诗会识钱。女儿这么可爱,可惜,她的爸爸妈妈却闹得不可开交。
男人好赌又爱打人。她实在受不了了,她不止一次提过离婚,但男人都不答应。最后,男人瞧着正给女儿喂着饭的她说,他同意离婚。但女儿必须得跟他。也许他认定她爱极了这孩子,势必会妥协。她又怎么会舍得让一岁多的女儿离开自己呢?他想,这次她总该放弃了吧?可惜,没有。她也许对他早已是失望透顶。她答应。只要能离开他,她愿意放弃女儿。
女儿一岁半时被送回乡下奶奶家。他同她协议离婚。孩子的事一直推推嚷嚷,没有个定律。法院宣判后,她和他同时从法院门前经过。稚嫩的女儿孤零零地站在法院门口。妈妈走过,连头都没回。爸爸走过时,女儿一下大哭起来。她似乎也预料到了她被人抛弃了的命运。爸爸停下脚步,毕竟有些不忍,于是将她抱回,扔回奶奶家继续抚养。
她还那么小,当然不知道她再也没有妈妈了。爸爸要回部队了,她万般不舍地拉着这个唯一的熟人,奶奶说,爸爸去街上给你买肉去了。她便松开爸爸的手,稚嫩地问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这个伟岸的男人不禁也留下了热泪。爸爸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她不明白,爸爸去街上要那么那么久。渐渐地,她也就忘了这个人。她的生命中只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什么,她不懂。当半年后,爸爸回家时,她早已不认得他了。她怯生生地躲到奶奶身后,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充满了畏惧。
也是因着爷爷奶奶的庇佑,她很健康地成长着。虽没有爸爸妈妈的疼爱,但她根本不在乎。直到她五岁的那一年,听村人说,她有2个妈妈。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后来她从奶奶那知道,爸爸在县城已经结婚了。彼时,爸爸分配回了家乡,娶了妻、生了子。但这些似乎跟她并没有关系。爸爸是谁,他只是一年来乡下二次的陌生人而已。她吃的、用的都是爷爷奶奶的,跟爸爸没有一点关系。
而记忆中妈妈这个字符渐渐淡出了。她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妈妈是在四岁那年。那天爷爷奶奶下地干活去了,她一个人在家门前玩耍,那天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她拉着她的手,见着脏兮兮的她正玩着泥巴,便拉着她回到家。她给她洗澡,为她穿上新买的裙子。她不认识这个女人,只记得她好漂亮。她给她穿好衣裳后便离开了。她瞧着她远去,便关上门继续出去玩泥巴。晚上爷爷奶奶回到家后,见着她身上的花裙子便问她,这是谁给你穿上的?她笑嘻嘻地说,我不认识。是一个女人。
而今,想想,她当真觉得那年真的很幼稚。童年过的很快。而她也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听村人嚼舌根时说,妈妈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她像个局外人似地听着。他们说,你要恨她,她抛弃你了。你不要认她。她愣愣地听着,不做任何辩解。关于大人的事儿,她不了解。但对那个女人,她却始终恨不起来,因为她对她,毫无印象。
(肆)
她十岁那年,成绩一落千丈。爸爸有意要接她回县城。他知道念书对一个孩子的重要。她那时已经微微懂了点事儿。她知道,她的那位新妈妈是不会同意的。她还知道,他们早已商量的是当她能够自理的时候才肯接她回去。而今她才十岁,还只是个孩子。她又怎会答应呢?她是那样一个凶悍的女人。二年前,男人只不过是多打了几局麻将,她便拿菜刀砍了他的腿。所幸砍得不深。而她也够聪明,打给爷爷时谎称是被车子撞了。老人心急如焚地跑去,才知道是被她砍了。
她想得不错,她确实不答应。她打他、抓他、踢他。最后当着大街上撕碎了他的衬衫。而他也执着,必须要接她回县城。最后他成功了。她十岁那年离开了乡下,从此亦同她的母亲一样掉入了泥沼。
后娘是个狠角。她只是一个孩子,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只稍不注意,她便当头棒喝。男人愈加小心翼翼了,因为不知从何开始,后娘学聪明了。她发现她不管是打她,还是骂她甚至是令她罚跪,她都不得解恨。她愈发地与他闹。只要他犯了点错亦或是不听她的话,她依旧打他。但男人亦不肯退让,于是二人对着掐脖子。最后她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要打这个铁铮铮的汉子?她打女儿便是了。她说,光打你是没用的,打你你不疼。我打你女儿,你才会心疼。
男人果然乖了很多。只是委屈了小女娃。纵使她并没有犯错。依旧是每天受着委屈、忍着眼泪。不过十岁,便已经受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苦楚。只要她稍不高兴,便令她滚。滚?她又能滚到哪去?她记得,十三岁那年,她在那面溜达了七天。七天未踏进家门半步。没有人关心过她,没有人找过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有超能力能够想法存活下去呢?她不懂。
每天早上男人给她一块钱买早餐。往往她只买2个包子。还能剩4毛钱,她便攒钱。她的想法很简单。她要一毛一毛地攒着,以后才可以离开这儿,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男人往往会忘记给她早餐钱,她也是怯弱的,始终不敢向男人开口要钱,她觉得那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儿,虽然,明明,那个男人是她亲生父亲。可她跟他,始终亲不起来。因为,中间还隔着一个后娘。甚至,她从未喊过一声爸爸。可男人是待她极好的,只是大多部分时,他都充满了无奈。
他看着她罚跪。看着她被后娘撞墙、看着她整晚整晚地哭泣。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他只能默默地为她递上一碗饭菜。然后说,女儿,我对不起你。她根本不怪父亲,她那个时候是信极了命的。她知道,她今天所受的苦,也许就是一种磨练。
在无数次的折磨,无数次的无奈之后,她渐渐淡漠了。她开始对什么都不信。始终一种事不关己的模样。她变得不怎么爱笑。特别是在家里,她学会了沉默。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是极尽冷傲。像是一只刺猬,浑身布满了刺。只要旁人稍稍靠近,便会伤得遍体鳞伤。成熟,在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显得那么不贴切。然而,她做到了。她真的跟同龄人不一样。当他们商谈着周末回家干嘛干嘛时,当他们商量着暑假去哪玩去哪玩时,她只是淡淡一笑。她从不跟他们说起家里的情况。她怕他们瞧不起她是个没妈的孩子。她的人生一直有够缺陷。虽然,她自己也不愿承认。
她十七岁那年高考体检时,医院查出她有肺病。当她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们时,她却气呼呼地嚷道,你怎么会有这个病?你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肺病说严重不严重,但是她知道必须得注重饮食。她还只是个孩子,天底下又会有谁是愿意得上病的呢?她本病人,不但得不到好的照顾,还要接受她的奚落。那一刻,她真的想,就这么病死算了。爸爸待她去医院开药打针。她不给钱,说,不是我生的,谁生的谁掏钱!她躲在房内,合着被子哭得撕心裂肺。从此她被隔离了,不准她上桌吃饭,只安给她一只碗、一点菜便打发了事。她像是个怪物般,在这个家举步维艰。
高考后,因她要不要上大学的时,后娘同父亲吵得厉害。她觉得她为她付出这么多已经够了!不可能再供她。父亲求他、给她下跪。她都不为所动。最后她叫她滚,并顺势将她的行李箱扔下楼。她流着泪去楼下拾起行李箱,跑去同学家住了三天。
(伍)
之后,父亲实在无奈,便带着她去寻她母亲。这真有点可笑。她本不想去的。她在心里笑爸爸傻。辛辛苦苦把自己养这么大,临了了,居然就这么拱手让人。这一趟,没能找到母亲,听村人说,母亲去了市里定居。后来的后来,母亲还是念旧的,将电话打到了乡下。她记得当她接起电话时,母亲在那端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说,不知道。她又说,你猜,使劲地猜。
她就是妈妈。妈妈在电话中哭得厉害。完了还跟爷爷聊了好长时间。爷爷说,母女连心。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不爱。可是她对母亲,并没有多大的温情。骨子里,她似乎对这一切都很抗拒。她上大学时,后娘曾在电话中同妈妈大吵了一架,说她必须得付起女儿的学费。后娘还教她找她要钱买电脑。合起来,要二万。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毕竟是念过书的人,见过世面。做生意的女人大多很精明。于是就闹啊闹的,她就像个傻瓜一样傻傻地看着这一幕幕滑稽剧。
她是在十八岁那一年见到妈妈的。那时,她刚出火车站等她来接。忽地,一辆面包车停在她的跟前,有个女人问道,是XX吗?她说是。然后女人便说,上车。她便糊里糊涂地上了车。车上有二个女人,一个打扮时髦、一个略微土气。她甚至不知道哪个才是她妈妈。直到去店里吃馄饨时,那个时髦女人说,喜欢吃馄饨吗?她说喜欢。女人说,我也喜欢。这时,她才抬头看着她,知道,这个才是她妈妈。
到家后,她看见妈妈接连着打了很多个电话。她跟舅舅阿姨们说,“孩子长得很好很健康。”“嗯,就是不爱化妆。颈上、手上光秃秃的,不像我,整天花里胡哨的。”“嗯,明天过生日,满十八岁,去酒店摆一桌。”
那年国庆,她十八岁。成年礼。第一次有人重视她的生日,并认真地在酒店摆了一桌。当晚回家后,妈妈将盒子里的玉佩拿出来,帮她系上。她帮她吹干头发,并很细心地发现她有耳洞。便又送了她一对金耳钉。她似乎是喜欢她的。她想。
她离开的那天,妈妈开车送她。在即将进站的那刻,她瞧见妈妈眼角的泪水,妈妈抱着她,似有万般不舍。她在心里,轻轻喊了声,妈妈。原谅她还做不到熟视无睹。她虽是不曾有恨,但又何尝有爱呢?
断断续续地也还见了几面。二人之间不痛不痒地联系着。妈妈对她是宠爱的吧。她说,只要她高兴,做什么都可以。其实妈妈不知道,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一切一切的人情世故她早已能够看得透。她虽对她好,但她对那些哥哥姐姐谁不好呢?是啊,她其实对谁都好,不是么?她说等她老了,就买栋大房子,跟寡居的大姐和有心脏病的外甥女一块住,她还要去打美容针、要去瘦脸。她有那么那么多计划,但她所有的计划里,何曾又有她这个亲生女儿?疏了就是疏了。十六年,她们之间整整空白了十六年,这十六年,她们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陆)
当她再见妈妈时,她近22岁。时隔三年,不曾相会。她依旧年轻漂亮,而她也长成了大姑娘。二人走在街上,宛若姐妹。谁都不知道,这个女强人居然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是啊,离婚这么多年,她一直独居。做生意赚了些钱,买了房、买了车。闲时在家上上网、看看电视、斗斗地主、跑跑步、炒炒股、跟朋友聚餐、K歌。她有她的娱乐。她说,她很幸福。也许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一样,但至少她觉得她是幸福的,她告诉女儿,她从小都是个极没安全感的孩子、容不得半点委屈。所以当她父亲当年动手打她时,她一刻也受不了。她说,她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套房子,几十年都不会变,这才是我的安全感。我在家里想干嘛变干嘛,没有人会指使我、训斥我。至于男人,她根本不需要。
至今她仍是不会烧菜。她说,她对做菜有了抵触心理。她做饭会忘记合上电饭锅的盖儿,她经常忘记带钥匙。这点,女儿倒是像极了她。女儿其实也是一个极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所以她才会时而暴躁时而敏感。对别人甚至是亲人所说的一言一语充满了畏惧。她害怕人家说她、数落她。女儿这些年所受的颠沛流离,她又怎会知呢?也许,血溶于水,说的不仅仅是血缘,而是命运。奈何母女俩的命运为何是这般惊人的相似?
那日,她们一同去逛街。她说,我对得起任何人,除了你。是啊,她是那样善良,在那些兄弟姊妹中,独有她生活最好,哪家谁病了谁要念书了谁要结婚了,都是她掏的钱,她对他们从不吝啬。他们跟她逛街从来都不用带半毛钱,所以她说她对得起任何人。唯有这个自小分离的女儿,是她所力所不及的。她说,这些年我不去找你,是不想打扰你们现有的生活,我没去打扰你们,她都对你这样不好,如果我经常去的话,指不定会如何折磨你呢。
尔后说着说着她便笑了,说,别说那些过去了,来,我给你拍照。她是那样地爱拍照、爱美。女儿却一点也不像她。她邋遢、懒散、焦躁。不像妈妈,对世间的任何事儿都能够淡然地看开。妈妈还说,希望你幸福。你必须得找个好男人成家。不要像我一样,当年是哭着到你们家。她至今都觉得,她从不曾爱过那个男人。她说,你爸爸是个好人,我很感谢他至少给你念了这么多书。是啊,她也感谢父亲虽然待她一向有心无力,但至少,他从始至终都是爱着她的。虽然,他对她的爱,一向浅薄无力。这些年,她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这些崎岖不平、这些伤痛,她是过怕的了。她再也再也不愿多受一分。
她走的那天,她依旧去送她。这次,二人都没有伤感。她向妈妈招手说,回去吧!我自己走就可以。妈妈抱了抱她,笑着说,有时间再来。嗯,好。她说。妈妈临转身时,扯了扯她的短裙,说,衣服盖严了。她便笑了,她自己是绝不会买这么暴露的衣裳的。这些衣物都是妈妈收拾了给她穿的。不是露胳膊就是露大腿。她想,这样爱漂亮的妈妈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乱糟糟的女儿呢?想着想着,她便笑了。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也许吧,知足才能常乐,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懂的。她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只需他人施舍那么一丁点的恩惠,她便能记得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