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就此止步。
回忆太是累人,愈往前愈怀念,于是心痛;现实太是骇人,愈往后愈苍凉,于是惶恐。
真想就此,止步了。
“妈,您睁眼看看,我是你儿子啊,妈!”
“怎么就忽然不省人事了呢……”
“大姨,大姨你听得见么?”
……
好吵,好烦。我只是累了,没有睁开眼的力气罢了。
“都回去吧,让她安静会儿,安静会儿……”
有气无力的声音,掺杂着幽幽的叹息声。终归是老伴最懂我。
于是人潮散去。窗外溢进一缕淡淡的花香,久违的宁静,真好。
“老伴啊,你可不能有事啊,后天就是咱的结婚纪念日了,唉,五十多个年头了……那会儿的你……”
感受到那双牵住我五十多年的手又抚在我的手背,干枯的像剌剌巴巴的枯槁,但温热依旧。那会儿的我,那会儿的我,听起来多久远。
那会儿的我,有一根鲜艳的红头绳,认真的绕在未被岁月染白的秀发;那会儿的我,不爱怀念不爱感伤,明媚得难以理解;那会儿的我,写一个人的文字,没有第二个人看却可以自得其乐;那会儿的我,有大大的梦想,坚强勇敢似乎无坚不摧;那会儿的我,向往浪漫而华丽的爱情,幻想着风花雪月的幸福……那会儿的我,似乎简单到不可理喻。但很真实,很好。
咔嚓。
回忆的幻屏似乎在一刹那碎掉了,现实敏捷地打破我远去的往事,打碎那涂满纯粹而迷蒙的雾气的玻璃,毫不留情。之后,一面光洁的镜子坦露在眼前,照着此刻的我,倦怠,狼狈,突兀得有些讨人厌。
可镜子中分明是此刻的真实的我!
及腰的秀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尽被岁月染得斑白;沟沟壑壑在每一寸肌肤上面蜿蜒,藏住了漂亮的面庞与微笑;双手总在不自觉地颤抖,再也握不住曾经执意要携一生的笔;梦想有的在实现后变了味道,有的丢在了路上,有的面对强大的现实选择了迎合与屈从;不再向往什么风花雪月的爱情,相比之下细水长流更觉得实在……
看吧,时光这个无耻的小贼似乎总能给人一些猝不及防,愈是珍贵的年华它偷得愈是肆无忌惮。因为身手敏捷,所以目空一切;因为掌控一切,所以有恃无恐。于是,人在流年中,就这么无可奈何地任凭自己最好的东西被它拆散得七零八落。
冰心有一面镜子,她说:对面照着,反而觉得不自然,不如翻转过去好。可我面前虚无却似乎很真实的镜子,无论我用了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改变它映射的方向。我匆忙闭上了眼睛,如今的自己,不好看!
我感到有一串液体倏地顺眼角滑落,摔在枕巾上面,支离破碎,似乎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呵,人上了岁数,眼泪总是太廉价。
门,开了。听得出,是学校领导和我当年的学生们。
没错,我实现了年轻时的梦想,曾自豪地站在讲堂之上指引着大学学子们的人生航向。我很想向我的学生们微笑,很想问问走向社会的他们过得好不好,可是,可是我没有力气。
我又沉沉的睡去。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几十年的情景一帧帧地回放,清晰又荒凉。我,或许是过去向现在走来的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人世、人事,呆然的样子不是冷眼旁观,是无可奈何。
我看着那些奢华与迷乱,看着曾姣好的面容为利益而狰狞的不堪,看着纸醉金迷下昔日梦想的信徒转过身就去数支票上的数字,看着昨天相约一起打拼的兄弟到今天便为了金钱二字打得头破血流……我看着,一直一直看着,然后由愤慨变成习惯,于是习以为常,最后,视而不见。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什么把少女的红晕凿成一纸玫瑰的尖刺,是什么把高若云端的梦想揉成凡夫俗子的烟蒂。人终归是太渺小,抗不过岁月,最终也少有力气或是勇气来洁身自好。
生命之初总是有着最干净的灵魂和梦想,可是不料被现实狠狠地刺了一刀,于是最初的纯粹被磨去了棱角,最初的愤懑被时光填平,最初的正义也不愿意继续孤身前行,于是无知的人们选择了苟且,心安理得的做起生活的奴隶。
你,和我,以及他,何尝不都是如此。
我忽然被旁边的喧嚣惊醒,这样的梦魇,早结束也罢。
“交不起住院费就赶紧收拾收拾走人,我们院床位本来就不够……”是护士的声音,冰冷中似乎凝结着多大的怨气。
人性再金钱面前,P也不是。
多恐怖,多嘲讽。
“可不可以宽限两天,过两天,他大伯就筹来钱了……”临床的夫妇低三下四地请求着,可是愚蠢的人啊,人性若是可以请求得来,世间又何至于这般寒冷?
我用尽全力睁开眼睛,望着眼前陪我走了几十年的老伴,安静的望着,我想他总是可以懂我。我看见老伴颤抖着落下了两行清泪,然后颤抖着起身,颤抖着走出病房……蹒跚的身影,让人心里难过的要命。恐怕,这要是了最后的依恋吧。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身子,从家人凝重却佯装无事的表情亦自然可以知道自己究竟是患了什么病,家人筹集的钱花了不少,但剩下的多少还可以帮上人家一把。嗯。
闭上眼,又归于安静了。
人的苍老,其实是在一瞬间的,当世界的冷漠湮没了滚烫的心,一切也便随着溃败了,所谓绝望,无过于此。
如果真有来生,就做一棵柳吧,撒下大片大片干净的白,现实无法改变,那就来掩住那遍地的肮脏和丑恶,也显得好看些。
笙歌未尽,人心,已老。
那么今生,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