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色阴郁的下午,晴子拖着那只跛了的脚迎着风雪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蹒跚前行。有时候,那只脚会深陷在冰天雪地里,使得行路很艰难。
迎面过来一个赶着羊群回家的牧羊人,他喊住她,用手比划着说:“要下大雪了,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晴子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那个牧民“啊”地大叫一声,扔掉手中赶羊的鞭子,丢下羊群拔腿飞一般向落着几点洁白的帐房的方向逃去了。
她吓到他了。她以为自己还和过去一样年轻漂亮,可她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她现在有的,仅是一个人的形状而已。她的身形比以前几乎缩小了一倍,她脸上的皱纹,是时间攥着尖刀一下一下地刻划而成的,很深很深,让人一看到她的脸,就会对岁月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她的眼睛陷在了乌黑的眼窝里,看起来很大,但没有光芒,即便是有,也很难让人察觉,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划出一条生命还在继续的弧线。她的鼻子的鼻骨塌陷,鼻翼收缩,像被晒干的蘑菇。颧骨高耸,下巴向内凹进,导致嘴唇也向两边扩张,所以她的牙床裸露得很是明显。总之,当你看到这张脸,你就能大致了解到人的脸部骨骼构造。难怪他会害怕。
北风把她蓬乱的长发生生地扯向脑后,让那些雪粒肆意地打在了她的额头上,击打在她身体上它们力所能及的地方。她又轻轻地笑了笑,茫然的眼神向四周望了望,低头继续前进。
她是从塔里木盆地过来的,这么说太片面。她瘦小的身形曾穿过黄沙漫天的撒哈拉沙漠,到过阿拉斯加山巅,然后又曾出现在四季如春的赤道无风带,也到过苍山洱海,丽江边……她到过世界的各个角落,她不停地奔走着。人们都很忙,没有人在意她的悲苦历程。
有一次,一个两次在不同地方见到过她抱着罐子对着太阳奔跑的英国人很好奇地问她:“你在干什么?是来长期的旅行吗?”
她回答说:“我在收集阳光啊。”
英国人大惑不解地问:“像采摘一束鲜花一样吗?”
英国人显然没明白中国人的浪漫。她笑了笑,说:“用心。”
是的,她是在采集阳光,她把它们装进随身带的一个小铜罐里,等到来年清明时节,放在丈夫的坟头。
果然下了大雪。尽管晴子的营帐搭在山丘顶上,还是差点就被大雪掩埋。早晨,她从营帐里伸出头来,一束温和的阳光从遥远的天际飘来金色,将她枯瘦的脸晕染得一片明亮,它透过她写满沧桑的脸,驻进了她的心里。她为他采到了呼伦贝尔最美丽的阳光,也终于为他走完了最后一程。她眯起眼睛,眼前是一个纯净的世界。她走出了营帐,仰起头来,伸出双手,嘴角斜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仿佛在拥抱什么。
她在拥抱他,她看到他了,他在雪地里欢快地走来,带着他们初次相见的神采。
2
我在那个有阳光的午后拖着一身疲倦从遥远的呼伦贝尔草原回到小城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的这个温暖美丽的庭院,如今已凋零冷清了,围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墙壁上满是被雨水冲刷后泥土留下的污痕,花苑里也杂草丛生,没有经过修剪的枝条随意生长着。我的外公,他也老了。他佝偻着腰身庄严地站在院落里拉着小提琴,冷风将他的琴谱吹得满院都是。他的肩膀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像一朵不甘凋落而在枝头苦苦挣扎的蔷薇。他再不能将自己为亡妻写的那首曲子拉得舒缓轻柔得像甜美的梦一般,然而,那走了调的旋律,滑进金色的夕阳中,却似对岁月一声声的无奈的叹息。
我走过去拥抱他,他却已不认得我了,他说,你是晴子吗?
3
凌晨三点从梦中惊醒,左半边脸一片冰凉。我明白,这是清明节又至的缘故。我又重复了那个梦境——你站在金色的麦田边手握着镰刀冲着我微笑。天空晴朗,阳光温热,田埂上开满了鲜花,蝴蝶轻轻飞舞,那匹黑色的马儿正低着头在你身边的草地上吃草。我要过去拥抱你,给你擦额头的汗水,可是无论我怎么走,拼尽全力也到不了你的身前。
一直以来,我们之间有着这样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情人节的那天别人相拥着走过街头,我却手捧着白色玫瑰在天池湖畔哭坟。这是个晴朗干冷的夜晚,月光明亮,深蓝色的夜空星光点点。我坐在窗前,试图以平静的心情来叙述我们之间,但一想起你,一切仿佛还在昨天,于是我便再一次哭泣,捂着疼痛的心口在跳跃的烛光下刻画你离我远去的容颜。
安然,这是第十七个年头了。这段岁月,就像空旷的山涧里缓缓流动的溪流,我轻轻一个跳跃就跨过了。而今蓦然回首,这一个跳跃却用了整整十七年!我真不知道该说它是漫长呢还是短暂,安然,你能告诉我吗?
十七年前,我在这个庭院里认识了你。那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季节,细雨纷飞,柳絮飘飘。小城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姑娘是最美丽的,小伙儿也是最英俊的,一切状景都处在一年之中最新鲜的时刻,所以,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春天原野上神采飞扬的骏马。因为那天你是闯进来的,没有敲门,带着一身雨珠出现在我身后,着实把正在栽种金线菊的我和外公吓了一大跳。
你是来买花的,因为你从走进这院子以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墙角的那盆含苞未放的百合花。小城只有外公这一家花店,品种多样,价钱也不高,除了外公精心培养的白色百合花价钱高昂之外,一般的花只收手工费而已。白色百合花之所以贵,是因为那是外公为外婆精心培育出的一种花,它只有在清明节的那天才会开放。这种花一直在室内培养,寒食搬出来采光,清明节就会绽放。
显然,外公对你的突然闯入很不悦,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看到他的眉头已经微微皱起。然而你也没在意,只是很小心地说要买那盆百合花。
我当时就觉得你没希望了。因为那是最后一盆百合,是外公特意留给我外婆的。外公很意外地打量了你,然后淡淡地说,这是最后一盆了,你买不起的。
你很麻利地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钱递过来,说,您看,这些,够不够?
我差点就笑了出来,因为你手里那些钱,连普通的花都很难买到。一个精神如此饱满的男人带着这么点儿钱来买花,多少会让人感到奇怪。
外公只说了句不够,然后就转身继续去忙他手里的活了。我看到你清瘦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目光也随即黯淡了下去。但是你没有离去,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你肯定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有多么让人心疼。
我说,要不您就买其他的花吧,玫瑰也行的,如果您喜欢,可以多送您一束。
你看了看我,也没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你犹豫了一阵,然后走到外公身前,说,求您了,我是芊蕙的丈夫,她去年冬天走了。她生前最喜欢您种的百合花。
外公猛然抬起头,看着眼前衣衫破旧的你,说,是画家李芊蕙吗?
原来你就是芊蕙的丈夫。芊蕙是小城最有名气的女画家,常来这里写生花卉,或请教外公一些养花的常识,所以我也认得她。她是一个外表极其精致的女人。在百花争奇斗艳的小院子里,她唯独喜欢外公种的百合花,她常常对着那些百合一看就是几个钟头。有时会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安然也会这样吗?
你轻轻点了点头,可是眼圈已经红了。
外公放下手里的小铁铲,直起有些生硬的腰板,在褐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沾满泥土的手,装了满满一烟斗烟丝。他在外婆去世后便很少抽烟了,有时半个月也难见他抽一回烟。他抽完了烟,在花盆上磕了磕烟斗,才慢吞吞地说,好吧,你拿去吧。
我知道这是外公做了很大一番思想斗争才做的决定,所以我不便多说什么。你当然不会知道,外婆的离去给这个男人带来了多么大的伤害,我在七岁那年就明白了什么叫一夜之间白了头,那种境况,需要承受多少痛苦的煎熬才会有啊。
你丢下钱,抱起花盆就跑,连谢谢也没来得及说一声,仿佛怕外公会突然反悔一样。你的背影在纷飞的细雨里消失,却从此住进了我柔软的心里。
我是停靠在阳光温暖的海边的小船,只为等待海风来扬起我的帆。而你,恰好是那一阵不经意吹过的海风,于是,我便漂泊在了你无边无际的温柔之中。
4
再次见到你,是四年以后的春天了。四年以后还能见到你,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呵。毕业以后我便从南方回来了,思想着多陪陪渐渐年迈的外公,但一回到小城就想起了你。实际上大学四年,我一直在读你的诗集,也是你的诗集,无声无息地陪我度过了那漫长的四年时光。
在和外公的一些谈话中得知,那四年里,你的境况一年比一年差,人也苍老了许多,尽管每年清明时节都来给芊蕙买百合花,但神情境况都不及最初那一年。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有种疼痛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感觉注定了我这一生要为你颠沛流离。
四月初二日,立夏。太阳位于黄经45°。小西园田野间的油菜花已经开败,麦田的青苗正在抽穗扬花。早晨,天空晴朗,我站在横跨白水江锈迹斑驳的铁桥边上手搭在额头望你那座给单调的田野增添了不少鲜活色彩的美丽小木屋。空气清新,阳光和煦,蝴蝶在麦田上空飞舞,有几只玩累了的,落在翠绿的麦穗上小憩,几只鸟儿在它们刚刚筑好房子上欢快地嬉戏、唱歌,远处蓝色的山头上飘着薄薄的白雾,天空一片蔚蓝。
当我走近那个小木屋才发现,它并不像我在远处看到的那般美好。我发现有些许多东西,只有自己靠近它才能看清它的真实性。轻轻推开木门,白色栅栏的木条上的油漆在大片大片剥落,有的地方开始腐朽。院子里有一条用石子铺成的小径,但两边却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就连房顶上也生着这些植物。木屋的椽檐上随处可见指头大小的蛀洞,那是被一种专门啃噬木椽的黑马蜂透的洞。有个洞口正往出落细小的木屑,紧接着一只恬不知耻的马蜂将尖尖的屁股从洞口伸出,像是在乘凉。院落的杂草中突然发出咯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只卧在草丛里无精打采地假装生蛋的母鸡,听到我的脚步声齐刷刷地从草丛里竖起头歪着脖子向我张望。那是被饥饿所包围的神情,要是我手里有粮食,它们一定会顾不得生蛋而从窝里跳出来吃饱再说。拴在栅栏上的小山羊已经奄奄一息,看上去像随时都会死去。很明显,你已经有许多天没在那里住了。
可是,那是一个错误的判断。恰恰相反,你一直没离开过那个小木屋。直到我解开拴在栅栏上的小山羊,准备带它去江边饮水的时候,你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猛然间拉开了。你手握着一把菜刀,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我想这下完了,要被这厮杀头了。但你在我身前就停住了,说,你为什么要偷走我的小山羊?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观望你,肮脏油腻的衣领,尖瘦的下巴,薄薄的嘴唇,稀疏的胡茬子,坚挺的鼻梁,高耸的颧骨,细长的眼睛,深黑浓密的眉毛,被凌乱的头发遮住的额头。
我说,我没有要偷走您的小山羊,只是想带它去喝水,您看,它都被折磨成这样子了。
你想也不想,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说,你狡辩,你就是想偷走我的羊。拿钱来,要不然我报警!
至此我才大悟,原来你是早有准备,这是你布下的一个局。我便怀疑你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去做,一直躲在家里磨你那把锋利的菜刀。这是诗人的行径么?这是被我反复读的诗人么?明明是强盗。
我说,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休想再给芊蕙买到百合。
你,又仔细看了看我,大概是认出了我,你松开了手,什么也没说,走进了你的房间。那扇门又紧掩。
你竟被贫困逼到了这步田地!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理想国,不懂得真正的现实生活。离开芊蕙,靠微薄的稿费生活的你,糟糕得不成样子。
5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我时常在深夜里思想。你完全可以过一种富足的生活,凭你的荣誉。然而,你却讨厌金钱,讨厌名誉地位,讨厌这个欲望像野草一般疯狂生长的世界。而你在逼我拿出钱来的时候,你又是怎样的人呢?你是被什么东西折磨成这样的?
你是游弋在玻璃缸里的红色金鱼,我是那只蹲在地板上观望你的黒猫。你对我来说是鲜血淋漓的诱惑,让我周身长满了赤裸裸的欲望。
第一次进你的小木屋已是盛夏的时光了。我以外公要买芊蕙的画为理由而来的。你每次对我的理由充满了敌意,一度将我拒之门外。据说你曾经为芊蕙的画还跟一个天津收藏商动过手。直到我那天站在院子里实在忍受不了烈日的暴晒,你才说,看在你外公的名份上,你可以进来瞧瞧。
这语气,是多么大的恩赐啊。没想到外边破败的小木屋室内却装修得十分考究,不愧是艺术家的房子。但因为长久没有整理的缘故,显得十分凌乱。我已经被你那天大的恩赐冲昏了头脑,甚至觉得那是一种真实的、充满诗意的凌乱。芊蕙的画室却非常干净,还飘散着淡淡的墨香。那是在说明,你是多么爱她。我不嫉妒她,愈加羡慕她有这样一个男人坚定地爱着他。这也是我第一次靠近两个艺术家的生活。我在那里看到了你们曾经的幸福,看到你那时那刻的痛苦,于是,一个女子悲天悯人的心态由此而生。
走的时候,你送我一首长诗,作为那天对我不礼貌的补偿,我欣然接受。然后我开始读你那些没有正式出版的诗集。你诗里种种的悲痛,种种的怜惜,种种的愤怒,让我越陷越深。你就像一片水草丰美的沼泽地,一旦踏入便再难以让人走出。就这样,你悲伤的气息,悄悄地爬进了我的血管,随着血液在我的周身奔腾。于是,我爱上了你。就那么简单,也是这样艰难。我常以探讨你的诗为由接近你。你当然不知道我真正的意图,渐渐地对我少了戒备的心理。终于在那个夏末,我探讨完你的诗,你便探讨了我的身体。
你撕开了我,就像一只饥饿的猴子撕开熟透的玉米棒子的叶一样粗暴。我却没有躲避,只是一味地在你沉重的喘息声中迎合。我在你的眼神里,看到的不是欲望,是一种你仅剩的对命运抗争的力量。空气闷热,我的泪水没来得及划过脸颊就不见了。一只巨大的蜘蛛蹲在它织的网上,肆无忌惮地朝我观望。我的视线从这张网格里穿过,外面是被阳光灼得焦黄的柳叶,嘈杂不倦的蝉鸣,荒凉的山坡,黑色的云朵,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多年以后的一天,当我在撒哈拉沙漠里被狂风埋得只剩下头在外面的时候,我还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只蜘蛛悠悠地爬过来,用细长的丝线,一圈圈地在我头上缠绕,将我围困。
我一下子成为了人人所不齿的的荡妇,我们生活在世人无边无际的谩骂之中。我哪顾得了那么多啊,只是加倍地爱惜你。我渴望用这种爱的方式来改变世人的观点,我觉得人人都需要爱,人人都有爱或被爱的权利。但令我失望的是这种方式换来的是更多的嘲讽和愚弄。而你,始终对我不冷不热,像是对待桌上的残羹剩饭,饥饿的时候才扒拉一口。甚至,在那段糟糕得岁月里,你居然没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语。
6
你的悲伤不因我的到来而停止。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爱一个人是快乐的,你让我看不出你的快乐,这样,我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终于,你开始厌倦世人的看法,包括你的朋友们对你的批评和恶意的指责,于是决定在冬天带我离开。
但是冬天却迟迟不肯来。
十二月初五日,太阳位于黄经285°,雁北乡。我初见你的笑容。那是一种让我至今难以理解的笑,你贱价卖掉了小木屋,站在落满枯叶的院子里兀自笑个不休。那笑比哭要难看好几倍。你的笑让人感觉到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无以复加的痛苦。
你说,跟我去北方吗?去一个更冷的城镇。
我说什么来着?我什么也没说。收拾好行装搭上往北的快车头也不回,我怕回头会让我在那一瞬间产生丢下你的念头。雁北乡,我却在离开,离开我的故乡,离开我渐渐年迈苍老的外公。为了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这就是私奔吧,我也毫不避讳地说。
7
我们在一个叫桥头的小镇上停下。一片冰天雪地里的小镇像极了童话里的世界。
经小镇上的一位老伯介绍,我们在天池落了脚。天池落在小镇几座苍山中间,是一湾绿如翠玉的湖泊,深不可测,四季波澜不惊。春天鸟语花香,夏天猿啸鹿鸣;秋天霜气萧杀,万物荣枯,冬天雪飘千里,天地一色。湖水两岸悬崖峭壁,奇石兀立,崖壁石隙间多生苍松怪树,形态多姿。峰峦紧峭之处,烟雾缭绕,有悬泉直泻幽林深潭,涛声震天,奔腾迂回,婉若游龙戏于云海碧波之间。春天,冰雪消融,可攀援天巍雄峰,凭高远眺,俯仰之间,山河莽莽,宇宙苍苍。
啊!多美的小镇!多么的湖泊!你叹息着说。
你在那时那刻,暗淡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身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华,呈现出一位忧伤的诗人的标准形象。我便也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初到天池时,我以为你要发愤图强了,然而你还是老样子。用忍痛卖掉小木屋得来的钱在天池边买房,置田,还是一副要过田园生活的模样。
是年春,你垦田于天池湖畔,说要自力更生。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也有所好转。看到你对生活有了新的希望,以为爱神终于肯眷顾我了,我是那么开心,那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里最开心的时刻。我每日早晨在镇守天池的洋汤大帝神位前焚香叩首,不求你能荣华富贵,只求你此生平安。
或许你是想用那种方式向我说明,你其实是爱我的。但是你不明白,女人是多疑的,即便她知道他的男人在心里默默地爱着她,但她仍然希望听到他的甜言蜜语。但这些,只是我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无法遏制自己的思念的时候一厢情愿的认为罢了,你没说,我永远无法猜透。我无意洞悉前尘往事,但愿今生无怨无悔。
我们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过了五年。这五年,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的品性,于是这更加坚定了我爱你的心。这五年,你跟居住在天池的乌家庄居民学会了耕田,学会了养马;也学会了早出晚归,学会了春种秋收。最有意思的是,别人用牛耕田,你却用你养的马,还总是不忘在大风吹起的时候学着人家对马儿们用你那低沉的嗓音唱上那么一两句。你喜欢乘着日落牵着马儿带我去收割庄稼,我走在你身后,偷偷看你头上随意戴上的破了帽檐儿的草帽,挽起的裤管露出的黝黑的小腿,看你不合比例的大脚步伐坚定地迈向前方。天气晴好清闲的日子,你常常泛舟湖上,饮酒猎渔,心情好转的话,会对我讲讲曾经的故事,谈你对文学的看法,谈你远大又不能实现的政治抱负,谈你那个理想中的没有仇恨、没有欺压、没有诡诈的国度。你说你喜欢纯朴的居民们。唯独不说你也喜欢我。你把芊蕙的画和你的诗集全卖给了那个跟你干过架,一路执着地追到这里来的天津收藏商人,得了一大笔钱——我现在手里仅存的画和诗,还是你过去扔掉我捡回来的。我一直保留着,它们是唯一还存着你气息的东西了。你把这些钱散给了乌家庄的农人和附近白马族的贫苦百姓,你尽你最大的能力,用你最大的热情去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他们说,你是神。这是对你人品多么高的赞誉!你终于在自己的理想国里做了国王。
七月十五,祭祀日。他们邀请你在天巍山下,奉青稞酒,酥油茶。六千族人为你载歌祝福,年老的族长把第一碗酒献给了你,说你是太阳神之子,当享此荣誉。年轻的漂亮姑娘和健壮的汉子牵着你的手,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跳锅庄,唱格桑,三日不眠。你笑着,跳着,唱着,唱着,跳着,笑着。远离尘世的你,第一次开心得像个小孩。我在远处望着你哭泣,被一种隐隐约约的寂寞所包围。在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你属于众生,不单属于我。你爱众生,却不爱我。
我却不恨你,因为我说过,此生爱你无悔。这是我刻在灵魂里的誓语。
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这般痴痴地爱你,我会对你说,我喜欢看你深锁的双眉倏尔展开的那一瞬间的明媚,我习惯听你悲愁时不经意的轻声叹息。我喜欢看你站在田边摘掉斗笠点燃香烟的那一份惬意,我习惯听你深夜里突然间的呓语。如果这些还不能足以说明我爱你的理由,那么我现在愿用佛的话来对你说,这是上天安排的一段姻缘。谁又能够抗逆天命呢?如果真有前生往世,我也想问你,我的前生,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大学时在西藏旅行曾问过一个高僧,他很委婉地告诉我你是我最后的归宿。直到现在我才突然领悟到他的禅机,归宿亦即坟墓。如是我闻,佛言世间一切皆不可言,不可说,那么,真的真的,一切都是空的。
8
第五年十一月初九日,深冬。你放马天巍山下。暮色时分,那匹叫做迷野的马儿回来了,在院子里焦躁嘶鸣,独不见你的身影,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涌上我心头。迷野带我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雪地里已经不醒人事,有几匹马还围在你身边。你是从好几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的,摔残了左腿。幸亏是有雪的冬天,不然后果难以想象。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是怎样回来的,我说是你善解人意的迷野将你拖回来的。你竟信了。毕竟,你不知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为了救你,我失去了她。安然,一想到孩子,我的心口便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仿佛她在撕扯着我的心脏。我活在恐惧中,活在自责和内疚中,累得要窒息。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我跪在阿拉斯加的山巅,对着第一道曙光向她忏悔我的罪孽,可是她没有原谅我,一直折磨着我。
我说,你爬那么高去干什么啊?
你用你那沙哑苍凉的腔调说,那里接近太阳。
安然,你能不能不把你的忧伤变成我的悲伤?
又一年春,你的伤势有所好转,能拄着拐杖下地了。这期间,你除了写诗,便是整日抱着芊蕙的相框唉声叹气。你写不出像样的诗来,便朝我丢东西,打我,骂我。我知道,你这是厌倦了。
三月初八日,清明,太阳位于黄经15°。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我在园里栽菜,你洗了发,剃了胡须,换上了一身新衣。你拄着拐杖出门,手里还抱着一坛酒。我问你去哪里,你说去朋友家喝酒。然而你这一去便不再归来。当我发觉时,我看见你已划着竹筏到了湖的中央。我在湖畔朝你呼喊,求你归来,不要丢下我不管。你却听不见。你站在竹筏上,把诗稿一页页地撒向湖心。那些纸页在湖面上纷飞,让我看不清你的身影。等到一切平息,湖面上只剩下一叶空荡荡的竹筏。
我坐在湖边等你,望你,盼你,湖面波光粼粼,像一簇簇闪烁的泪花。阳光那么灿烂,风儿吹来阵阵的温暖,天空是一片让人恐惧的蓝。天边的云朵是一成不变的洁白,跟往日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变。直到夕阳西垂,暮霭沉沉,一只白色的大鸟从我面前轻盈地掠过湖面,叼起一首湖面上散碎的诗,振翅飞向遥远的太阳。那是一种预知死亡的鸟,传说它们生长天巍山之巅,人们说,无论谁见到它出现,她的情人就会离开人世。直到那一刻我才醒悟,你是永远不再回来了。
天黑了,风也冷了,松涛呜咽。我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唱歌,唱你的悲歌。那石头听着,也哭了。
9
有人说,七年时间,可以将一个人彻底忘记。我觉得,这只是对于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言,就像外公永远无法忘记外婆,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你一样。而他忘记了我,我不怪他,因为,他有他所顾念的人。这也恰好说明,我们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忘记一些不相干的人。安然,你觉得呢?
如今小城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细雨纷飞,柳絮飘飘。我在庭院里为你栽花,不经意间回头,还希望在恍惚的时光中看到骏马奔腾于原野。庭院的大门终日为你而开,却再不见你带一身雨珠从细雨中走来。因我有思念,偶尔会让泪水滑落,融进黑色的土壤里,你的花便枝繁叶茂。
题外话
我在乌拉特草原上的一个下午,遇到一位神色匆忙的老太太,非常老。我问她去干什么天色很晚了。她对我笑了笑,说,我老伴儿丢了东西在草原上,我来帮他找。我说,要不要我帮忙?她没说话,摇了摇头,走了。
于是,我坚信,这世间是有真爱的。它在最纯洁的地方。心灵纯洁的人才配拥有它。
谨以此文纪念诗人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