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是梦想破灭与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痛苦和无奈!
报国无门是早就俗烂的话语,渐渐失去了其原有的质感与重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我们现在看来无关痛痒的词,却最终成了放翁无法挣脱的命运,以至于为此饮恨一生。
国土沦丧,年少的陆游便有着“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戎马向往,二十八岁他进京应试进士,考官取为第一,秦桧孙秦埙居其次,秦桧大怒,欲降罪主考。第二年参加礼部考试,主考官再次将陆游排在秦埙之前,竟被秦桧除名。年少得志中却又遭遇着万般的不如意,直到秦桧死后才在一个小县中谋得一职,这无疑与他当初对前途安排相差千里。此后数十年中,虽也曾收到当朝皇帝的恩遇,但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散文职,年华渐老,却总不能一畅平生所愿,心下悲苦缭乱,只好放浪行迹,以外在的浮华来抚慰内心痛与恨。
四十六岁的放翁,行遍了江南却仍是一无所为,胸中平戎之策无所施展,却白白赢得享誉天下的诗名,被皇帝唤作当朝李白。宦海浮沉,双鬓早已因久经风霜而变的斑驳,国家民族前途的渺茫更令其忧心忡忡,夜不能寐。这一日放翁入蜀赴任,途径剑门,天上下起了微微细雨,举目四望烟云弥漫,昏昏沉沉的天色之中好似看见了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在一步步走向灭亡,“塞上长城空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儿时就立下的收复山河的壮志,如今依旧遥远得似缥缈若影的梦,而自身却已在年华的蹉跎中渐次老去。人生有多少次年少,“今日少年明日老”,又怎能够不使诗人萦怀伤感呢?蒙蒙细雨更助了几分凄凉之意,心意沉沉中写下了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第一句便塑造了一个典型的潦倒仕子形象。衣上的征尘不是冰河铁马时的卷起的万里狂沙,而是宦途奔波中的仆仆风尘,那几滴残留的酒渍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的明证。这一切都似乎还弥漫着山阴故土的气息,然而那些曾经一度燃烧到炽烈的梦想们却已被诗人在万般无奈中用几杯冰冷的酒毫不留情的浇灭了。
离乡的哀愁,远游的失意,前途的渺茫,国家的飘摇,也只有用“销魂”两字简单的概括了去。不概括又能如何,世情如此,其中的纠缠又有谁能够撕扯的明白?
忍不住又要想到情爱上面去。黯然销魂中,多少应有几分是为了唐婉而发吧?七十五岁高龄时还在沈园中念念不忘当初的情意款款,写下“城下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几句诗,惊艳了后世千古来者,足见其用情之深。在这细雨微茫孑然一身的漫漫旅途之中,怎能够不引起对往日情怀的追忆。再看似刚硬的男子,也总会有一个女子令其变得柔软起来。男人在爱情面前原本和女人一样,都不过是一个弱者,真正的强者竟是爱情本身,男女斗到最后,只落了一个两败俱伤。如若唐婉此时还在世,或者他婚姻不是这么不幸,放翁也许可以从那里寻些温暖出来,心意也不会消沉至此,可惜,他和她已是两世为人。
诸般的不如意,自然禁不住要拷问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够做些什么,如许年来的追求与坚持是否正确,其意义又何在。这些问题,任何一个都不是能够轻易回答的。人生最大的困扰便是不知自己为谁。我是谁,这个哲学上的终极问题,令人无从下手,众生懵懂,平凡如你我若能稍有自知之明亦是万幸。能够做些什么或许也不是那么的好回答,但从数十年生涯的逼仄回还中,总能看出些眉目。然而,这有时也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国仇未报,雄心怎敢老去,可回首往事,不禁对自己一剑平天下的能力和宿命有了怀疑。能力或可锻造的出来,宿命却是难违,此生难道注定只能做一个诗人吗?如若不然,怎么会到了如此年纪还是一事无成,只能在细雨之中独自“骑驴入剑门”?
蜀地自来多诗人,剑门是入蜀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摧。李白、杜甫、苏轼,或游历于此,或羁旅与此,或生长与此,放翁路过剑门,不禁要联想到自己,只怕此生也只能做一个诗人了,这是命运的无故安排还是刻意作弄?
命该如此,无可奈何。
既然只能是一个诗人,先前的苦苦追求与坚持便毫无价值,也没有在追寻与坚持下去的必要。但他又怎能割舍得下?虽然自号放翁,浪荡形骸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沿着那条通往沙场的路走了下去,去追寻依旧飘渺如梦幻泡影的梦,也许那已不再是一个梦,而是一种责任与使命,是明知不可为仍要逆天而行的壮烈。
当个诗人留名千古有何不好?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不是放翁的追求与梦想。在他心中的世界,有更能实现其生命价值的方式存在,为此就算一事无成也在所不惜。
人,总是有各自的追求和想要的生活。
世人皆殷羡《天龙八部》里的虚竹,其实,虚竹却是整个天龙世界里最无奈的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少林寺日日诵经,老老实实做个和尚,安安分分度此一生。可是总有些人不愿这个蠢笨的小和尚往来红尘一遭,先是无涯子自行其是祛除了他微薄的可怜的少林武功,将百年功力悉数传了与他,并令其做了逍遥一派的掌门人,此后阿紫骗他破了荤戒,为救童姥又破了杀戒,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又破了色戒。可当他武功足可傲视天下群雄的时候依然要回到少林寺中感受惩戒,因为只有念经才能让他感受到内心的满足与愉悦。
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放翁在说“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时说的那么沉痛、无奈与不安。太白大言“天生我材必有用”,何尝不是其壮志难为价值无法实现时的苦痛与自我安慰,诗名冠绝天下又有何用,到了还是弥补不了无从整顿乾坤使海县清一的落寞,像渊明那样归园田居单纯为诗人的人毕竟不多。
放翁虽然割舍不下残破的南宋王朝,但这个凋落的世界却对放翁的回天之意并不怎么看重,放翁入蜀后过了几年的军旅生活,那似乎只是为了让他彻底打消恢复中国的念头。他被命运从军中强行拉出之后,更加决出命与运的可怕。他也自觉真的只能做一个诗人了,所以当他在一个春日的夜晚再次听到和当年路过剑门时相同的雨声时,心情明显不那么聊赖,于枯槁的心境中竟还寻出一丝暖意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直是占尽了人间春色,然而这一丝暖意也实在有限的很,“三十年间行万里,不论南北怯登楼”才是他真正的心思。他一直挣扎于是与命运相妥协还是与之抗争的矛盾之中,痛苦于国耻难雪报国无门的忿恨之中,沉溺于爱情不幸对往事的无限懊悔伤怀之中。
不过更可怕的是,无论是现世的你我,还是将来的来者,都逃不过一直挣扎于是与命运相妥协还是与之抗争的矛盾之中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