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时候，气温突然就不一样了，空气变得潮湿和闷热起来。
我在房间里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少年则在一旁抽烟，少年将烟吸入口中，停留片刻，再缓缓呼出，他的动作很小心，烟灰一点也没有掉落下来。
少年不经常抽烟，烟是别人送的，比如seven star是父亲送的，Marlboro是继父送的，少年将烟收在抽屉里，偶尔才拿出来抽一支，好像只是为了证明什么。
少年的身材修长，皮肤白皙，他常常穿一件白色的衬衣，戴棒球帽的时候，很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少年斯文、帅气、举止得体，因此很受女生欢迎。
在我刚认识少年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性格孤僻，以后注定一个人生活”，我回答“那么你就是‘天煞孤星’咯？”，他听完后沉默，突然笑了，他说：“有病吧，你才‘天煞孤星’呢。”
少年只是伪装成冷酷，他与人保持疏离，注视着什么人的时候，眼神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后来我知道，少年在童年时期，家庭遭遇变故，他长期地寄宿在亲戚家里。从来没有被真正地关爱过，亲戚家没人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楼道里，心里没有牵挂的人，所以反而觉得黑暗的地方，才显得包容和温暖。
我觉得我是理解少年的，我理解少年所说的孤独。
孤独，其实只是内心极其单纯，又极其脆弱的人的伪装。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注定孤独的。
少年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顶多就是十七岁的模样，所以我称他为少年。少年的皮肤白皙、细腻，让女孩子都羡慕。有一次他向我炫耀，可是我心里一沉，我没有告诉他，我曾经在某本书里看到，男生拥有这样的皮肤，并且喉结不突出，其实都是发育时期营养不良的缘故。
是可怜。
我第一次遇到少年，是在公园里。在公园深处一片比较隐蔽的空地上，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棒球帽的人，正在训练一只猫头鹰。
是猫头鹰训练师。
少年的工作不伦不类，可是实际了解，却发现很抢手。少年的工作地点总是不停更换，哪里的公园如果需要训练一只猫头鹰，让猫头鹰参加表演，少年就去那里。
在认识少年之后，我每天和少年说“早安”，说“晚安”。
无聊时，就给少年发短信。我想象着少年训练猫头鹰时的情景，他是用怎样的语言和猫头鹰沟通的呢，实在难以捉摸。
我和少年的短信越来越频繁。
我告诉少年我在做什么，比如，我走在路上、路边有人在放烟花、马路上的车流很多所以过马路要小心。
我告诉少年，我和什么人在一起，又告诉他，其实我觉得很无聊，我只想快点回家。
在与少年的对话中，我觉得有什么温柔的东西在靠近，好像有一支雪糕，在阳光下不停地融化。
但是不久之后，我厌恶与人相处的情绪，却又重新萌发起来。
我讨厌与人相处，在人群中我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
我讨厌人群，讨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
我知道，在我心里，有一块东西缺失了，那种东西应该是叫“信赖”吧。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在背后数落朋友，为什么可以对另一个人撒谎，为什么撒谎的时候还能做出那么轻松自然的表情，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群之中表面相安无事，甚至很快乐，背后却以战胜对方为目标，陷害对方为乐趣，贬低对方为唯一话题。
很多个夜里，我从梦里醒来，我仿佛不停地与人争辩，不停地解释着什么，我分析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对着某个形象模糊的人说，请千万不要再责备我了，请千万不要再误解我了，请千万不要故意伤害我。我在梦里说着这些话，脑袋飞速地运转，最后便醒了过来。
这样的日子又回来了。
很多个夜里，醒来时听到自己沉重又潮湿的呼吸。
在这样的夜里，好想哭。
我伸手在桌子上摸手机，没有找到。踉跄着去翻大衣的口袋，口袋里是空的。我垂着双手站在房间的中央，终于想起来了，白天穿的是风衣，风衣在哪里，我又慌乱地去寻找。
“是我，你睡了吗？”我问少年。
“还没有。”少年说。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好像坐在吹着空调的房间里，少年每天睡得很晚，他的工作通常是在下午开始。少年说，他有睡眠恐惧症，按时睡觉会让他觉得恐慌，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上网，看电影，鼓捣电子产品，或者翻杂志，作息也和猫头鹰有些相似。
“你在做什么呢？”我问。
“刚刚看完一部电影。”
“我醒了，看手机是三点多，就给你打电话了。”我轻声地说。
“怎么醒了，做噩梦了吗？”
“没有，就是醒了。”
“哎，可怜了……” 少年的声音很温柔。
“在梦里，一直和人争辩，越说越急，不知不觉就醒了。”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少年问。
“没有，就是觉得无聊，和人相处总是有压力。”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将身体蜷缩起来，觉得很疲惫。
“那么，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少年说。
“不是，就是不愿意和人相处而已。”
“那就不要相处呗。”少年淡淡地说。
我眨着眼睛，思索着少年说话的语气，觉得已经没有聊下去的必要。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和你说话，原来也没意思呀……”
“哎？怎么说到我的头上来了？”
“我是说，和你在一起也没有意思啊……”
“怎么没意思了？”少年问。
“没有人关心我就对了……”
“你总是这样。”少年说。
我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拨了拨头发，头发在中段的部分打了结，没办法拨通，靠近头皮和颈背的地方捂着一股闷热的湿气。因为心里烦躁，所以干脆脱光衣服，一动不动地躺下。
“其实我们的性格很像。”少年说。
“怎么很像？”我仔细听少年说话的声音。
“就是不愿意和人相处咯，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有压力的吧。”
“我是觉得没意思，你呢？”
“我也是，身边的人总说些讨厌的话，觉得我没什么出息。”
“人人都是这样。”我说。
“所以我提醒自己要努力，做出成绩让别人看到。”少年说，“不过后来我发现，其实努力也是没用的，我们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
“所以我不愿意和人相处，在人群中我就觉得失落，可是哪怕我一句话也不说，也要装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我说。
“其实是你太敏感了，大大咧咧一些，就会比较快乐。”少年说，“你可以拍照片，做手工，逛街，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这些吗。”
“可是我不感兴趣……”我回答。
“所以你才会无聊，你的兴趣太少了。”少年下结论道。
“可是，我并不是一个沉闷的人呀，和你说话的时候，不是挺开心吗？”我狡辩。
“不是说你沉闷，只是相对而言，你的兴趣少了一些。”少年说。
“我一定要对什么感兴趣吗？”
“哎，也不是。”少年有些无奈。
我没有说话，意念一软，就不想再反驳。
我也不想在夜里醒来，只是潜意识里的抗拒没有办法控制，有些事情，曾经相信的，现在已经不相信了。
在失眠的时候，我还常常想到死亡，不知道死去之后会怎么样，如果人生只有短暂的一瞬，那么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问少年：
“你害怕死亡吗？”
“不害怕。”少年回答。
“你真的不害怕吗，死去之后，就是永远的黑暗。”
“不害怕。”少年依旧平和地说，“因为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可是如果没有灵魂呢，没有灵魂你害怕吗？”
“因为我相信上帝哦，所以我不会害怕，人死去了，会经过一轮审判，然后进入新天新地，死去之后，才是永生的开始，所以我不害怕。”
“如果活到八十岁，那么你还有近五十年的生命，如果活到七十岁，那么也就只有四十年了，粗略地算一下，一半的人生已经过去，真的不害怕吗？”
“哎，你不要那么啰唆好不好，我说了不怕就是不怕，你也不用害怕。”
“可是我想到死，就觉得很绝望。”
“如果你都觉得绝望的话，那么流浪的人，冬天里卖烤羊肉的人，岂不是更绝望了？”
“……”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可是说不出来。
原本我只是觉得自己渺小、被动、孤独、可怜，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仍由着自己产生消极的情绪。
可是，少年的话，让我觉得似乎那些烦恼都是微不足道的。
烦恼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就像在阳光下，黑暗突然就消失了。
是心灵之药。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对了，我晚上出去吃饭了。”
“和谁啊？”少年问。
“和朋友。”
说完，我等待着少年的反应。
有一种奇妙的气氛在我和少年之间传递。
“你是不是很高兴？”少年问。
“是啊。”我的声音细不可闻。
少年笑了，于是我也轻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你就是这样的，总抱怨不开心。可是如果真的孤独，你又承受不了！”少年说。
“……”
“你就是太敏感了！”
“是啊，那么你会喜欢我吗？”我控制着音调。
“喜欢啊。”
“那么我喜欢别人了呢？”
“那我就先杀掉他，再杀掉你哦。”少年轻松地回答。
“啊，这样啊，我知道了。”
夜晚，就这样过去。
再睡着的时候，没有梦境。
我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少年时的情景。
少年在公园的空地上，专注地训练着猫头鹰。
他穿着T恤，T恤外面套了一件格子衬衣，下身穿着卡其色的工装裤。少年戴着棒球帽，手臂上套着皮质的护腕，腰间系了一只黑色的小桶包，里面装着猫头鹰的食物。
少年不急不缓地举起手，一只猫头鹰突然从天而降，它张开巨大的翅膀，滑翔着掠过低矮的树枝和人们的头顶，然后降落在少年的手上。猫头鹰收拢起翅膀，少年从桶包里掏出一小块食物，投入猫头鹰的口中。再次举起手，猫头鹰就朝着湖对岸飞去。它飞得那么远，那么自由，好像不会再回来。
可是少年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没有见过相貌如此斯文、干净的训练师，他毫不在意身边的人，只是目光笃定地注视着某处虚无的地方，再一抬手，从另一处的密丛中又腾起一对展开的翅膀。
少年站在原地，重复着相同的训练。远距离的训练结束之后，就作近距离的训练，少年手指向一百米开外的木桩，猫头鹰飞了过去。
可是这个时候，就有些不一样了。
猫头鹰停在木桩上之后，收拢起翅膀，脚爪摩擦了几下，就将目光投向远处。远处是一片平静的人工湖，湖面上有几只白色的天鹅，湖的对面是一排郁郁葱葱的柳树丛。再远处，便是绿色与灰色交接的天际。
猫头鹰看发了呆，少年举起手，猫头鹰没有看见。少年等待了一会儿，又抬起手，猫头鹰还是没有看见。不得已，少年吹起口哨，猫头鹰仍旧无动于衷。接着，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铁签，敲敲手臂上的护套，护套上有金属环，金属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但是猫头鹰仍然像一尊工艺品似的一动不动。
少年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好笑和狼狈。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年转过头，这才看到了我。
我看到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冷静而又温和。
好帅啊，我在心里狂呼。
我转开视线，收敛起笑容，可是由于心情一时错乱，又笑了出来。
“猫头鹰睡着了哦。”少年对我说。
“哎？”我抬起头。
“它们会闭起一只眼睛睡觉。”
“啊？”
“一只眼睛睁着，是为了保持警惕，但是并不影响它们睡着。”
“……”
“它累了，所以我也休息一会儿。”
说着，少年在另一张长椅上坐下。
太阳从云层中跳出来，我知道其实光线并没有多么明媚，可是却像一丝丝的金线从天际倾落下来。
可能是正在工作中的关系，少年身上有一种认真的态度，就好像一眼看去，是一个“不会说笑话的人”，可是少年无疑是帅气的，他的帅气与圆滑、精致、妖冶以及盛气凌人毫无关联，少年是干净的，给人朴实和木讷的感觉，好一个少年呀。
我注视着木桩上的猫头鹰，突然发现它的脑袋转动了一下，它朝我微微地偏过头来，然后，极其隐秘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盯着猫头鹰，于是它又扭过头去，恢复了发呆的模样。
没有人听到，猫头鹰对我说了什么。
仅仅只是一瞬间，有个声音在说：
这个世界上，你总会遇到一个人。
不管在哪里，不管走多远，你总会遇到。
他和你很相似，你们志气相投，同病相怜。
遇到的一瞬间，你就会感觉到。
那个人。
就是百分百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