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天风雪,簌簌而落。
- 满城血雨,悄然而逝。
-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城安
城安死的时候我正从长安回来,三天前我接到他的密报,大劫。
我坐在全城最好的马上,那匹高傲得如独角兽般的西域烈马。
看见不远处他一身金黄的御衣,手持着先帝赐予他的水银宝剑,像一个胜利的王者,望着我,像是见到了圣人,手一挥鞭便向我策马而来。在快触及到我的那一刻,那匹马如同枯萎的残叶般倒下,身后已是跟了三个手持弓箭的弓弩手。他蹒跚着,从马上坠落,话语还未说出,就听见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他的头颅滚落到我的脚边。
我拔剑一挥,那三个弓弩手便失了右手,还未感觉到疼痛而喊叫出声,就永远喊不出声了,我又一剑割断了他们的喉咙,几乎是一剑致命。
我低了去看城安,那个曾经在数十场战役中胜利的将军,面目狰狞,嘴巴微启着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我盯着那唇看了好久,才辨出,他叫的是:王。
我把他和他的马葬在城外的一处荒原,那是他最爱的坐骑,那是马厩里性子最为强烈的马,城安仅花了一天就驯服了它。
在三个月前进攻匈奴的那一战,大败,我站在瞭望台上看他的时候,我看到匈奴为首的是一个西域的女人,长发披肩,穿一件银色的盔甲,从她挡下三支箭的时候,我就知道,以城安的实力,打败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只是那日他的身手几乎像个初上战场的无名小将,我以为他是不忍心对女人出手,我在战后询问过他,他单膝跪在我面前,说:“王,我想保守这个秘密。”
我曾在满月的子夜看见他,他坐在地上,那匹马像个乖巧的孩子般站在他的身边,任他摸着,我听见他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喊的是:“城宁。”那是他的妹妹,也是城内屈指可数的将士,他曾向先帝请求想要娶她为妻,国家有规定是不能兄妹成婚的,先帝便把城宁贬罚到匈奴。那一刻,我才知道,那个为首的女人,正是城宁,正是他日日夜夜牵挂着的妹妹。
他喝着酒,喊着,哭着,他随我驰骋战场数十场,第一次见到他流泪,哭得像个孩子。次日他来见我,他说:“王,是我的失误导致的失利,请您赐罪。”
“不用了,你也是有苦衷。”我本想让这事不了了之,让他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他坚持跪在我的面前,一脸坚定与坚持,“那你去领十个板子吧。”
“是,谢王。”自此他再也没有失利过一次,几乎是场场胜利,我知道,从那一夜后,他再没了牵念。
阑珊
我站在城门上,俯瞰着城门下一片死寂的荒原,在这片荒原上,不知经历了多少的战争,多少的死亡。终究等等待待,年华蹉跎了岁月,我想起城安,想起城宁,原来,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年了。
“王,您回来了。”我转过头去,见是阑珊穿了一身素衣站在我身后,一瞬间一颗心落了下来,我过去抱住她,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真正感到温暖。我随她到了寝内,她坐在旁边,把头枕在我的肩上。我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看见她经历了时光的沧桑却依旧倾国倾城的面容,我问她:“阑珊,你累吗。”
她笑着摇头:“不累,王,阑珊有了您怎会觉得累。”说完便在我唇角轻落下一吻。
五年前我遇见她,她还是太后娘娘的小侄女,躲在太后的身后唯唯诺诺地像个害羞的孩子,我去觐见太后,看见阑珊,似曾相识的面孔,不知为何我竟突然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心,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那日我便向太后提了亲,太后也是极为惊喜,很快这门婚事便被批了下来。在新婚之夜,我喝得烂醉,抱着她,吻着她,唤她:“棠儿。”我明显感到她的身子一震,似有似无的颤抖,我安抚着她,向她解释。
棠儿是我的妹妹,她从小患有宿疾,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了,每每在雨季她总有心口痛的毛病,在一年前她便离世了,那日我正在别地办事,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下葬了,我一直都很对不住她。见到阑珊的时候,那一刻,回忆全都涌上脑海,她的举手投足,她的容貌,都像极了棠儿。我想如果能娶她为妻,我就可以又像见到妹妹时一样了。
阑珊问我:“你一直在把我当成是你的妹妹?”
“是的,阑珊,我对不起你。”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只因为我个人的一丝情感,就断送了一个人的一辈子。
“王,没有的事。我很爱您。”她抱住我,我仿佛看见我的妹妹儿时犯了错,被父亲罚,哭着抱着我向我撒娇,仿佛看见妹妹被母亲逼着吃完药后一脸委屈地向我讨糖吃。
门外有敲门声,是一个将士,满身的血迹与伤痕,一脸的疲惫,抱了一个晕倒的男孩,他说:“王,这是池庭的弟弟,他把他托给您了。”阑珊揽过那个孩子,他已是满身的血迹,只是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
我愣愣地看了他好久,天瞬间就塌了,我知道,池庭也死了。
池庭
我去见了池庭的尸体,他身上的御衣已经破烂不堪,一条腿已经不见了,只残留下红色的血肉,还隐隐露出白骨。一些小兵把他身上的剑拔出,有些已经凝固,有些还带着鲜红的血迹。一双眼睛睁着,死不瞑目,据随行的小兵说,他是在与敌人抗争的时候被暗杀的,当他们杀死最后一批围攻的敌人后,一个倒在地上的敌人突然用刀往他心脏刺去,那时他已经身中数剑,本来如果及时处理还是有救的,但是那一刀谁也没有预料到,所以是一刀致命。
我的心猛然一阵刺痛,我走过去用手拂过他的眼帘,让他闭上眼睛。
池庭与我从小便是好友,他比我大两岁。平日里他总很照顾我,在我很小的时候,受了大些的孩子欺负,他便帮我报仇,狠狠地把他们打了一顿,他的父亲罚他不许吃饭,我偷偷从后院翻进去,给他带一个馒头,他对我笑笑,撕开,分我一半。在满院的月光下,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以后要做这个城的王,谁也不会欺负你。”我要做王,谁也不会欺负我,我就能保护他了,这是我与他的约定,是孩童最纯真也是最真诚的誓言。
我们会在夏天的时候去花园里捉知了,然后在它的脚上绑上一根银线牵着玩,去溪边打水仗,然后湿了一身回家。他时常会带我去城里的各处兜兜转转,我也会带些母亲做的糕点给他吃。我们会坐在城墙上,看漫天星斗,他说他长大想做将军,带兵去杀敌,去攻城,我的父亲不让我跟他接触,他告诉我,池庭的野心很强大,也许不是我能预料的。我依旧和他在一起,一起聊天,一起玩闹,我不知父亲指的野心究竟体现于何处,因为我依旧觉得他只是个很爱我的哥哥。
在我十八岁那一年,我成了这个城的王。那夜他带我翻过城墙到集市上,那是我从未涉及过也从未接触过的地方。他带我在一个小酒楼里喝酒,看着那些人歌舞升平,我跟他说:“池庭哥,我会保护你的,不让你受伤害。”
他成了我的侍卫,一年后他被调去了当坐骑兵的将军,在为他送行的那一天,我远远地看着他一身金色的御衣,戴着头盔,披着黑色的披风。我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会时时刻刻照顾我,帮助我的池庭哥了,我们都长大了。
池轩
池轩醒来的时候,毫无惊恐之色,他已经十五岁了,眉宇间像极了他的哥哥。他见我,单膝下跪,叫我王。我扶起他:“你的哥哥死了。”他不语,竟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惊异于他的表现,和他的哥哥一样,冷漠,坦然,“你愿意跟着我吗。”
“王,池轩愿随您出生入死。”我笑了,好气魄,只是我终究保护不了你,终有一天我也会死去,那时谁来保护你。
池轩跟着我已经有些时日,近几日我教了他一些防身术和剑术,他掌握得极好,堪比城安。他让我派他上战场,我拒绝了,我答应池庭要保护他,我怎么让他上战场再眼睁睁地看着他也离我而去。他却像是赌了气似的在我门口跪了一夜,我才应了下来,只是前提是不能离我三尺。他笑了,我第一次见他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我好像就看见了池庭的模样。
我带他去了城北的一处荒地,那里正打得热火朝天,我站在瞭望台下,池轩站在我身后。一些士兵看见我更是惊喜,大叫着,我射出一支火箭,前方顿时点燃一片,敌军顿时兵慌马乱,士兵们见情势有了好转便也振奋起了精神。
在第三批敌人进攻的时候,我们的人已经少了很多,我带着池轩走到最前方。迎面的是一个粗狂的男人,挥舞着一把大刀就要砍来,池轩想要询问我,见我一个肯定的眼神,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便抽出剑迎上去。
迎面射来一支箭,被我握住,身后的弓弩手就很快齐刷刷地射出一排火箭,又是一片火光冲天。我转过身去,正看见那个男人挥了刀准备朝池轩砍去,他一脚踏上马背,人就跃了起来,在男人的喊叫声中,一条断臂就飞了出去,男人想要反攻,左手抽出一把短刀朝池轩扔去,他用剑一挑,一转,那短刀竟直直往那人飞去,扎进他的腿里,人就顿时趴在了地上,池轩拾起他的那把大刀,轻蔑地看着他:“怎么,你小看我?”那男人的话还未出口,人就已经被从腰部切成了两段,血肉模糊。
池轩朝我看一眼,我会意一笑。有了我和池轩的加入,敌人很快就被我们杀死了。我和池轩策马站在一片狼藉的荒原上,走过无数断臂和头颅,朝城内走去。
怀柔
走到西城墙的时候,一个女人骑了马过来,看见我,便跪在我面前:“王,我家主子有事觐见。”我认出那女子是怀柔的侍女,便知是怀柔有事找我,她是城内下毒的高手,研制了一种蛊毒,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人的体内,三个时辰后便会死亡,原因都找不出。
我随那个侍女到了怀柔的房前,看见怀柔穿了一身水蓝的裙子,依旧是倾城的容颜,她见我,立马跪在我面前:“王,您来了。”
我随她进入房内,她把门锁上,转过身看我:“王,您知道池庭是怎么死的吗。”
“被刀杀死的。”
“不,以他的能耐,几刀还不至于致命。”她坐在软榻上,青丝铺满一席,说不出的妖艳。
“那你的意思是。”我也坐下,看着她。
“他中的是一种冰毒,在体内发作的时候只要受到一点伤害他都活不了。”
“那为何他不在被人砍第一刀的时候死?”
“大概那是靠他的意志挺到最后,没想到最后因为放松警惕还是被杀了。”我刚想问凶手是谁,她就先开口,“王,您应该想想,谁平时最亲近他。”
“你是说……”
“是的,王,我想您应该去问问他。”
我从怀柔的房中出来,一时头竟昏昏沉沉,原本以为池庭的死只是一次暗杀,没想到现在连池轩都会有了嫌疑。
我到池轩房中的时候他正在看书,我坐在他旁边:“池轩,你哥哥的死是你做的吗。”我并不想和他周旋,就简洁明了地问了他。
他一怔:“王,您在开玩笑吗。”他抬起眼看我,我看见他那清澈的眼神,竟一时对他没有了疑惑。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竟无一点睡意。朦胧中听见有打斗的声音,我摸索着下床,提了剑就走出门去,看见一片黑夜中仅怀柔的房中还点着灯,我推门而入,便见怀柔和池轩正打在一起,池轩反手把怀柔扣在墙上正欲用剑刺下去,我抬手就用剑一挡,一挑,剑便跌落在地上。
怀柔靠在门上脸上不见半点血色,我走过去抱起她放在床上,她喘息着:“王,他就是……杀了池庭的人啊。”
我转过头去看灯火中池轩的脸,看他邪邪地笑着,我将剑抵在他的喉咙上,却生平第一次发现这剑是如此沉重:“为何。”
他笑了,仰天大笑几声,然后盯着我:“王,你可知道,我有多想当上将军,我多想上战场。我哥哥总是和我抢啊,那次好不容易有了当将军的机会,但是我哥哥却和父亲说,说我还小,我的父亲便让他去参加应征。我恨他,我要杀了他。”
“就因为如此?”这就是他池庭的弟弟,这就是他在死的时候还牵挂着的弟弟,这就是在他死的时候还要我保护他的弟弟,但他可知道,他的哥哥是为了能让他活下去,他可知道,若是上战场,是生是死都是未知,就因如此,他便要亲手杀了他的哥哥。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笑着说:“王,对不起。”便把脖子迎着剑而去,我就看着我的剑刺入他的脖子,看见血喷薄而出,染红一片,看他缓缓倒下。
池庭,我终究还是负了你的愿望。
如释
当我见到如释的时候,城内已经可以算是经历了一场浩劫,匈奴集结其他四国一起进攻,经历几个月的战争,兵力已寥寥无几。他站在我的面前,说:“王,请让我率兵上战场吧。”
我把手一拦:“以你现在的体力,怎能。”几乎是毫无反驳的余地。
他便一手抽出刀架在脖子上:“王,请让我试试,我本身体已无大碍。”眼神里满是坚定。
我不想他以死来威胁我,毕竟他是我在如今最值得相信的人。“如果一旦对方加强进攻,不要硬撑,立即回城,不管后果。”我看见他的眼里放了光,像是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东西般的喜悦。
在给他送行的那日,我同怀柔和阑珊一起站在高高的城门上,看他身着金黄的战衣,一脸的骄傲与不羁,他转过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想回给他一个,无奈却一个表情都做不出。
怀柔站在我身后,昨晚她已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输给了如释,此时她就如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阑珊站在我的旁边,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闭着眼睛低着头,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祈福的话。在如释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感到脸上一凉,阑珊过来握住我的双手,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不能控制,她拉着我的手,说:“王,我们走吧。”
在如释离开后的七天,我收到从战场来的密报,心几乎要停止了跳动,如释死了。赶来的小兵几乎已经体无完肤,颤抖着把一封信递给我才缓缓倒下,我让人安葬了他的尸体,展开那封信,上面已染上了血迹,有些已经变成黑色,字写得歪歪扭扭已经不成样子,我知道那定是他忍痛写的。我双眼一片模糊,只隐隐看见信的最后的几行字:
王,我知道我已经快要死了。您要我不要硬撑,要我回去,对不起,这一次,恐怕我不能遵从您的指令了。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和怀柔和阑珊一起好好活下去,这一战,牺牲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您,因为我们知道,您是值得我们这样做的。
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已经被墨迹和血迹染成一片,我辨了好久才辨出来。那一刻,世界好像全都塌了,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我就这么倒了下去。
祭之一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见阑珊守在我的旁边,她见我醒来,马上坐在我的床沿,说:“王,您醒了。”还是那般温柔的模样。
听见外面嘈杂一片,我赶紧冲出房间,见远处已满是火光,怀柔跑过来跪在我的面前:“王,请快离开,这里快守不住了。”
阑珊从房内走出来,一脸的惊恐与无辜,我将她揽进怀中:“你呢。”
“我留下来。”怀柔的声音很轻,却给人一种坚定的信念。
我翻身上马,一手便拉了阑珊上来,另一手想去拉怀柔,却见怀柔拿起马鞭朝马尾一抽,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马便飞驰出去,我稳住马,回头去看怀柔,看见她红了眼眶,朝我露出一个笑容,一笑倾城。
当我到东城门的时候,看见背后火光大做,高台上好像有人在跳舞,远远地,远远地看见怀柔一席白衣在一片熊熊大火中舞蹈,那火光很快将她吞噬,她就这么走了。我觉得自己心就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阑珊靠在我的肩上,说:“王,他们都死了。”
是啊,他们都死了,都为我死了。
也许接下来就是我了吧。
祭之二
我和阑珊站在瞭望台上,看见下面大批的人向内涌入,看见无数士兵被刀穿过心脏,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我转过头去看阑珊,她微微地笑着,我知道她无论什么事都会听我的。
“阑珊,你愿意随我而去吗。”我望着她。
“我愿意。”她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颊。
我抽出剑猛然朝她的喉头刺去,她缓缓地倒下,带着那般倾国倾城的笑容,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她的嘴唇动了动,我知道,她说的是:“我爱你。”
我俯视着这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无数回忆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城安,城宁,阑珊,池庭,池轩,怀柔,如释……太多的人都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终于,到了一个可以了结的时候了吧,我相信在那云层至上,定有无数的善良的正义的亡灵,他们在等待着我,我累了,我想念他们了。
我把剑刺向自己的心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相信,来世,我们定会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