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王者也。
天下,红颜也。
天下,惑乱也。
梅花枝头,予美人天下。
寒冬月,乌云垂。
他拥着她的肩,陪她坐看乱雪纷飞。
“枫槿,我要报仇。”她倚在他的怀里,双眸无神,淡淡地说出这一句话。枫槿看着怀中郁紫的眼眸,心痛难言。
若不是朝廷国库空虚,又窥视郁家庄的钱财已久,一月前随便找了个理由血洗了郁家庄,他们此刻早已是人人称羡的一对鸳鸯。但是此刻,纵使他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但面对朝廷的千军万马,他也不敢夸下海口。
可是……
枫槿沉吟许久,看着枝头坠下的雪,还是许下一字:“好。”
雎鸠共饮,独为佳人醉。
半年之后,天下改朝换代。
百姓们都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知道这个朝代换了君王,且是一名女子,唤作郁紫。
她精明能干,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丝毫不逊男儿。所以百姓们也并不反对这样一女子称王。只要他们能安居乐业,谁称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荷花亭,岸边灯火长明。
两个人儿举杯同饮,低声呢喃。
“郁儿,如今家仇已报,我们也该将这天下还回去了。”枫槿握住郁紫的手,低声在她耳际道。郁紫看着他侧脸俊美的线条,她轻轻踮起脚尖,一枚温柔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枫槿,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我们就这样消失,百姓又该如何?”她的眼眸里映着月光,盈盈动人。
枫槿却转过头,不去看她。
他也知道郁紫在担心什么。但这天下终究不是他们的,他们迟早该还回去。而那时,她还舍得吗?她是个真正能一统江山的女人,若她真的陷入权位之中,绝不会轻易走出。
郁紫用细指轻轻抹平他微皱的俊眉。
“一世尘嚣一世愁,此生郁紫独观风景,不羡江山。”
枫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荷塘漪漪,独为美人倾一夜月色如画。
烽火硝烟,盼君临天下。
远方的天,碧空万里,悠云浮游在天地之间。阳光,在林间洒下一片光影,斑驳了阵阵急促而严谨的脚步。
那日,郁紫一身戎甲披肩,站在高处,却无暇欣赏这派祥和之景。
她眺望着北方的那片天空,神色凝重。
两日前,北方邻国忽然大举南下,其势锐如利刃,城门已破,边关告急。至今,已有三座边关城池被占。
“郁儿,将士们准备好了。”枫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声音里带着疼惜道。
郁紫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眼枫槿,明眸里闪动着微光,却是转瞬即逝。
她随枫槿走下高楼,站在一万大军之前,昂起头,目光果决地扫过这一万忠心耿耿的精兵,忽的大喝一声:“出发!”
那决绝的二字顿时响彻云霄,回响在天际,一直传到那片战事纷飞的云间,随那群浴血而战的将士们出生入死。
三个月后。
在郁紫的决策下,由枫槿带队的五千精兵一举拿下暗通邻国的反贼,及其手下一万五千人马。
三座边关城池也在随后数日内尽数收复。
后来,郁紫亲自带兵扫灭欲孽。
至此,一段战事暂且终了。
而一夜之间,百姓的依附之心竟也比往日胜了十倍。
郁紫再次登上高楼,放眼那片沙场,残阳将它染得殷红无比。无限辽阔的边际,此刻在她心中,也不过是这天下一隅。
纵使她也曾许诺今世“不羡江山,独观风景”,然她却已放不下这一身戎甲。沙场的生死嘶吼,化作万民的呼唤,将她高高托起,带离了她身后那片落雪梅林。
枫槿看着她似再已无法触及的身影,茫茫然,失心落魂。
郁紫淡淡地眺望,唇角微微上扬,脸上的血色金辉越发耀眼。
残阳渐渐拉长他们的身影,可一前一后,终是无缘相会。他深深的,深深的望了一眼,却还是转身,缓缓隐没在她身后高柱的黑暗之中。
天地间,曾经的一缕温柔,就在夕阳落下的瞬间,消失无踪。
盛世烟花,换不回两厢厮守。
自那场边关之战后,枫槿便从郁紫的身边消失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消失那日,他在她的枕边留下一墨字迹:梅林深处会故人。
郁紫醒来,看到枫槿留下的字,沉默半晌,却是目光冷冷,将它撕了个粉碎。
既然他决定离开,她便是留不住的。这天下大任,就由她一人来承担吧。没有他,她一样能成为一代明君。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中深深扎根,而一扎便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恍恍惚惚间,她便一人走过了这十五年。
曾经的小鸟依人,如今的万人之上。
她倾尽所有,想要成为圣明之主。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始终难以成为万民心中的君王。
纵使万民归附,但为了让天下彻底承认她,她变得冷血坚韧,残忍好杀。性子中的暴戾之气,比任何男儿都要厉害。
四海之内,闻者皆畏。
可当她走过了这十五年,忽然回首之时,她却顿时泪落了。
一行长长的足迹走在沙漠里,一步一步,就快要挤出血来。原来这十五年,她竟走得这般孤独,悲凉。
四周茫茫的黄沙,她看不见尽头。
心,忽然间冰凉。
回首,那串足迹才猛然想起,它曾经走在那条野径之上,碧天翠柳,细流清鸣,四下一片生机盎然,那时,它是多么沉醉!
只是不知是何时开始,它竟远离了这里。
风沙紧紧地吹过,吹散了它的痕迹。这十五年,它什么都没有留下。
无尽的沙,它再找不回归路。
忽然停下,她脉脉地注视着天空,沉吟着。
梅落枝头处,他是否还在等她?
……
倦倚危楼,高处不胜寒。
夜色那般的深邃,明月缓缓穿过黑云,照亮了那处高楼。
郁紫倚着雕栏,鬓角垂下的几缕青丝随风凌舞。她抬起眼眸,此刻,为何只有她独赏一轮玄月?
“一世尘嚣一世愁,此生郁紫独观风景,不羡江山……”
郁紫的声音悠悠响起,徘徊在夜空,顺着她眼角的晶莹而落。她一遍遍地说着,声音一点点的消失。
她静静地坐下,背靠着雕栏,双手环膝,将头深深埋在双臂之间。
冷风瑟瑟,将那一点柔弱的身影,吹得紧了。
而不知怎的,黑暗处,竟似同样也有个身影,正微微颤抖着。
乱世纷繁,谁枕伊心长眠?
山不容二虎,国不容二主,天下不容二君。
这本就是个乱世时节,各国之君皆欲凌驾万民之上,兵战自是不断。
郁紫负手而立,看着下边争论得不可开交群臣,深深皱眉。
如今他们已是悬崖之马,若能跳过这两丈宽的深渊,他们便将一统天下。可要想越过这深渊,以他们如今之力,却是只有五成的把握。
就在群臣激烈争论之时,忽的一道身影若一阵清风掠过,出现在大殿之上,郁紫之前。
郁紫周身一震,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
“护驾!”有人忽的大喊一句。
侍卫们迅速拔刀冲上前去,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
“退下。”却不料郁紫目不转睛地看着来人,对众人淡淡地说。
众人一震,却是不敢违背,便皆退下。
片刻功夫,大殿之上,只剩下了这二人。
沉默笼罩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半晌,郁紫才从口中飘出二字:“枫槿。”
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两人相依赏梅的那画面,带着缕缕温热的湿润,袭上两人的心头。
枫槿看着郁紫,她的眼角已然有了淡淡的皱纹。没想到,不过十五年,时光竟是如此催人老。
“郁儿,今年梅林开了两株异梅,想回去看看吗?”
郁紫脸上原本的激动神色,忽的黯然。她垂下眼眸,沉默片刻,轻启朱唇,声音带着似沙哑道:“我已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又是一阵寂静。
忽的,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枫槿道:“真的找不到了吗?”
郁紫默默点头。
忽然,枫槿上前,紧紧地拥住了她。他将头深深埋入她的发丝中,那缕缕的香,还似十五年前那般的温柔……
他的眼中闪着泪光。
十五年,她还是没能放下这天下。或许不是她不愿放,而是她已放不下。就如在她第一次穿上战甲的那时,她便已无法将它卸下。
郁紫震震地看着枫槿,这个过了十五年也依然俊逸的脸庞,她一生也无法放下的容颜。
对她而言,其实他比天下更重要。
纵使,此刻他用一把利刃刺穿她的腰腹,他也依然,依然是她一生中,唯一的风景。
血从她的腰腹不断涌出,染了一地殷红。她惨白的嘴角边满是血痕,透亮的泪珠一滴一滴打落。落在他的眼眸中,漾起波痕一片。
忽的,她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等我回去的时候,梅花还会开吗?”
“会的。它们为你而存在。”
“你会……带我回去……对吗……”
“对,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一声惊鸟哀鸣,刺破昏晓。
他紧紧地抱着冰冷的她,用手中的那把利刃,深深刺穿他们二人的胸膛。一把剑,停止了两颗心,却将他们永世相连。
他再不要她去做什么君王,天下本就不是他们的。
没了君主,这个朝代注定将亡。但这却正是它该有的结局。二十年前,自上个朝代灭亡之时,它就不该存在,如今只是让它回归正轨罢了。
不该存在的朝代,不该存在的君主,都只是时光的一场幻觉。
三十年后,天下安定。
在梅园最茂密之处,人们发现两棵连根的梅树相依相缠,树枝粗壮,似有五十年之久。
无数的有情人都到这里共许誓言,络绎不绝。
而在这两棵梅树之旁,人们总是一眼掠过的,那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之上,隐约地刻着一行字:
一世尘嚣一世愁,此生美人独观风景,不羡江山。
但若是细察,在其之下,仍也刻着一行:
一生天下一生梦,今世风景独枕伊心,共眠梅根。